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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聽我說——」他將我拉人他懷裡。「我跟我太太是在美國結婚的,當年我出國多少是因為她。我不能說她任何不好,她是個聰明賢慧的女人,但我們的性格並不是那麼的契合,內心深處,我常常覺得很寂寞。」

  他的表情有些黯淡,隱隱地還有一絲的落寞。「我知道我這樣做很自私,但是我——看著我!阿滿——」語氣有種央求,深深地觸動。

  我抬起頭,接觸到他的眼眸,他眼裡的灼熱焚燒著我。

  「別離開我,好嗎?」他低低地央求,灼熱的唇印燙在我的唇上頭。一陣狂亂襲向我,將我捲進無邊虛幻的夢的最底,我知道我逃不了,也不想逃,心甘情願就那麼陷溺。

  電話聲猛然驚爆起來,我的心一震,無端痛起來。

  答錄機接了電話,隔後不久,一個甜美的嗓音響起來。

  「嘿,Honey,你在嗎?」是陸邦慕的太太。「是我。真不湊巧,你的行動電話老是打不進去,而每次打電話到你住處,你又剛好不在。生活還習慣吧?好好照顧自己,別工作過度。我知道你一忙起來,就什麼都不顧了,有點擔心。我跟公司請了兩個月的長假,下個星期我就會過去,真希望能馬上見到你。好想你!回來時記得給我個電話,不管多晚都沒關係。拜!」

  空氣在那一聲「嘩」之後,從跌落到了靜止的狀態。

  我垂著頭,什麼也不說,也不想問。陸邦慕也跟著沉默,又將我擁入他懷裡,一句話也沒說。

  「我回去了。」我輕輕掙脫。

  走到門口的路是那樣的長,沒有盡頭似。

  「阿滿——」他叫住我。「我送你。」

  「不用了。」我背著他,搖頭。

  「我送你。」他走到我身旁,堅持著。

  我搖頭又搖頭,聲音有點發顫。「求求你……不要……」

  「那麼,答應我,回到家之後馬上打電話給我,不然,我會擔心的。」

  我無法回答,怕一開口聲音會哽咽。我甚至無法再看他,怕會大留戀。

  無盡的夜就這麼展開。我把電話拔掉,在黑暗中渡過一個又一個難眠的夜。

  代課最後一天,我把所有的工作交代清楚後,正打算離開,塗正恒叫住我說:「等等,于老師,你的電話。」

  我搖頭。他也不好意思問什麼,重新接電話說:「喂,不好意思,于老師不在座位上,你要不要留個話?」他停一下,抄了些東西在紙上,然後掛斷電話。

  「哪。」他把紙條遞給我。「一位姓陸的先生。」上頭寫著,八點,馬裡布。

  「馬裡布」是我跟陸邦慕第一次去的有著歐陸酒館風味的咖啡館。

  「謝謝。」我把紙條捏在手裡。

  「怎麼了?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鄭咪咪趨了過來。說:「他打了好幾次電話找你,你不接他的電話,他實在有點可憐。」

  「你在說誰啊?鄭老師。」塗正恒有點莫名其妙。

  「張浪平啊!你不也接到好幾通他找于老師的電話。虧你們還是好同學,居然不知道這回事!」

  「不會吧!」塗正恒看看我,有點驚訝。

  鄭咪咪於笑起來,睨我一眼,嗓子尖尖細細地說:「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們在街上遇到——」

  「對不起,」我打斷她的話。「我還有事,要先離開。謝謝你們這段時間對我的幫忙。再見。」

  「等等,于老師……」鄭咪咪還想說什麼,我大步走開,不理她的叫喊。

  隨他們怎麼去揣測吧。我大步走到街頭,漫無目的地徘徊。

  「馬裡布」離這裡很遙遠,沒有翅膀是飛不到。我徘徊著,穿梭在虛幻的夢底中,從黃昏走到深夜,由薄暮踩人濃郁的夜色裡,終究沒能走到「馬裡布」。

  暗淡的天空不知從什麼時候飄起雨,寂靜的街道浮蕩著一股我熟悉的黴腐味。

  我走進路旁的電話亭裡,望著天空飄下的雨,細絲一般,歪斜地打亂夜的圖案。

  心頭掙扎著。

  到如今,我還能跟他說什麼?偏偏就是不死心。他的生活原就沒有我存在的位置,到底我還在奢望什麼?為什麼理智能明白,感情卻這麼不受控制?明明知道那是個無底洞,偏卻心甘情願的墮落?是因為那下墜時失去重心、無可抓附的恐懼與麻醉,原就是一種愛情的語言?我貪的是這個吧?

  終究還是抓下了那個髒綠色的話簡。我緊緊抓著話筒,因為寒冷,全身不可自抑地發顫著。

  「喂?」那頭很快就傳來陸邦慕那低中帶沉的聲音。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熱起來。說要遺忘很簡單,但總是說是一回事,卻排拒不了種種的困難。

  「是不是這樣,把愛情拋棄,不再哭泣?是不是這樣,把往事忘記,拒絕回憶?」

  是不是這樣,一切就會比較簡單,比較過得去?但曾經熱炙過的流行歌,仍舊沒有提供任何應該的答案。

  「阿滿?是你嗎!?」還是那同樣低與沉的聲音。我熟悉的。就像他熟悉我的沉默。面對他我總是沉默的多。

  我緊閉著唇,逼住很可能失控的哽咽。我的沉默是一種回答。他在那頭停住了半晌,沉默著,氣氛一下子寂窒問起來。

  「要過來嗎?」沉寂的空氣又流動起來,尚且夾帶著一些雜音。「你在哪裡?我去接你——」

  我沒等他說完,「叭」地一聲便掛斷電話,雙手猶抓著話筒掛在尾端上頭。低下頭,終於哭了起來。

  我知道,到了最後,這終究是免不了,卻是沒有想過會是以這樣的萬式,在這樣的地點,這種時間,以這樣的姿態。我原以為,我會哭得更纏綿一點,戲劇性地,在他面前,半垂著一雙汪汪的淚眼,微微抽動著肩膀,那麼憂傷淩亂,那麼哀怨宛轉。

  結果到頭來,我卻一個人躲在發黴潮濕的電話亭裡,靠著不知幾百人抓觸過、髒得發灰、充滿細菌的電話筒,毫不優雅、連鼻水都流了出來的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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