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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不會吧!?何美瑛的底細我再清楚不過,更有什麼風吹草動,村子裡那些人不可能放過,我也不可能沒聽說。流言就是誇張,而且信誓旦旦,充滿主觀的想像。

  不曉得河美瑛是否知道這些流言;不過,我想她大概也習慣了。是的,習慣。如果說何美瑛跟我之間有什麼共通,大概就是這個由習慣而麻木而無動於衷的性格。不同的是,她可能比我泰然自若。

  回到教至,還沒坐定,上課鐘就響起來。

  我最棘手的英文課。

  姚培兄很賣力,幫我厘清不少基本的文法概念,但兩年下來,我的英文還是一樣的破,絲毫沒起色,一直在夾縫中苟延殘喘,充滿掙扎的姿態,教人灰心的想放棄。浪平偶爾會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的垂頭喪氣。這種拼音文字。要掌握它發音的訣竅,摸清動詞的基本類型,就等於會了一半,剩下的就只是背的問題,單字。短語、習慣語,背的多,會的多,多簡單明瞭,比起唐宋秦漢元明那種永遠讓人搞不清楚朝代次序歷史的死人文化要乾脆直接的多;既然我連三國的曹魏孫吳蜀漢那種複雜的亂七八糟的關係都能搞得一清二楚,簡單的「關係子句」有什麼難的!?

  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前頭有人走進來了。原本安靜的教室,驀地起了一陣騷動,意外的,亢奮的,坐立不定的。

  是那個陸邦慕。

  我知道這個人。聽得太多。

  去年他剛到學校時,引起全校一陣大騷動。聽說他是美國東部某所知名大學研究所畢業的,曾經在美國當過模特兒,也拍過廣告,好像還曾經在米蘭走過秀;也有人說,他在外商公司當過高級主管被派駐到日本,還上過雜誌;還有人說他在補習班兼課;另外又聽說,他仍在修博士學位,很快就會離開,不會教太久。眾說紛紜,好多傳說。但引起騷動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的外表長相。人類是皮相的動物,外表總是最直接的。他的穿著打扮和外表有著最直接的吸引力,好像出現在雜誌中DKNY廣告的DM裡的模特兒。人是有屬性的,他給人的感覺和刻板印象中的學校教師毋寧是不諧調的,不諧調就顯得突兀,因為突兀就變得特別。

  他的出現使得原本稀滯的空氣流動增強,快速填塞出一種飽和感,每個人的情緒彷彿都漲滿。我發現自己也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的亢奮。過去一年,我遠遠看著他,看過他許多次,總像行路上的錯身而過,覺得是不相干的,漠然的多;但現在,擦身變成了相遇,好像一下子靠近了,情緒來得這麼直接,嗑藥般的脫離實際。

  「姚培兄呢?」我拍拍前座的同學。

  對方聳個肩。顧玲惠替她回答說:「你不知道啊!他不教了!聽說他跟一個朋友合夥開了一家補習班,比較好賺嘛。」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姚培兄這麼會設想。

  陸邦慕走下講臺,手上拿了一疊紙卷。天氣那麼熱,他卻穿了一身神秘的黑。

  黑襯衫、黑長褲、黑皮靴。很少有男人一身的黑像他那麼好看。我不是指皮相,而是氣質的順眼。那種無色彩很難配色,質色深沉又太大眾,很難穿出風格。他的身高占了便宜,舉手投足有種力的美,當然也因為他的長相有棱有角,像模擬神話的石雕像。

  「現在發下去的試題請大家寫好,下課前交上來。」他邊說邊發考卷。「你們不必緊張,放輕鬆一點,我只是想瞭解大家的程度。」

  發下來的試卷有填充、選擇、閱讀,還有翻譯,密密麻麻的足足有一百題。我不斷眨眼,呼吸急促,根本看不清上面寫些什麼,只見一堆蟲在我眼前不停地變形鑽動,看得我頭昏皮麻。我打轉著筆,一邊思考。在說話的當口,動作已經進行一段時間,還在持續,應該用的是「現在完成式」,還是「現在完成進行式」?或者「現在進行式」?應該是「現在進行式」吧!因為動作正在進行,又好像是「現在完成進行式」,還是「現在完成式」……啊!不懂!

  我實在搞不懂那些外國人,為什麼不簡約一點,非把時間感搞得那麼混雜不可!

  像中文,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事,在句子前面加個今天昨天明天就解決了,多麼簡單乾脆。我懷疑我一輩子也學不好這種拼音文字;我跟它沒共鳴。

  鐘響了,最後一排同學起來收考卷。顧玲惠歪頭過來對我笑,問:「考得怎麼樣?」

  我吐氣搖頭。結果是可預期的,好像課本上接下來的數學歷史課那樣可預期,好像上完最後一堂課就收抬書包回家那樣可預期。

  歷史往往重複,沒什麼好期待。上一秒鐘在下一秒鐘就成為歷史。第四室下課鐘響起時,這一天就差不多成了歷史。顧玲惠邊收拾東西邊對我說:「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好啊,等我一下。」我站起來,把抽屜裡的東西全塞進書包。

  何美瑛走過來。「我不是跟你說中午放學後跟浪於約在速食店碰面。」

  「我又沒跟他約。」我說。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去,是不是?那我就跟浪平說你不去——不想去。」

  顧玲惠在等我,臉上有掩不住的好奇。

  何美瑛湊向我,微微傾斜著臉龐,說:「我可以這樣說嗎?」

  她的神態有一種明知故犯,旁人看了也許覺得可愛。我不喜歡何美瑛自以為是的俏皮,不喜歡她那種姿態。我不喜歡這個,我不喜歡那個,我不喜歡的東西根本太多。

  「隨便你。」我突然覺得自己是那樣的難取悅,發現自己性格裡的陰沉。

  我沒有再理會何美瑛,和顧珍惠一起離開教室。才走到樓梯,她就問:「誰是浪平?」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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