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如是 > 結繩紀事四簿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本來就是。」胡英英挑釁地。「再包裝一百層也是。形容得再美,再文學性,本質還是一樣。我本來是覺得你蠢,現在我發現你根本是有病,迂腐、不正常!」

  「別靠這麼近,口水都噴到我臉上了。」

  「最好淹死你!你真的是我見過最離譜的人!」現在口水不只噴到她臉上,更進一步,噴入她正在吃的牛膈飯。

  「你能不能衛生一點?」徐愛潘不禁抱怨。所以她最討厭什麼青梅竹馬了。沒事來挖你的底,戳破你一直抓在手上捨不得放掉的七彩泡泡,然後說你不正常,還把口水噴到你的牛腩飯上。

  一點都不講求衛生,而且囉哩叭嗦。

  但這樣的抱怨只會換來一雙衛生眼。徐愛潘只好把牛腩飯抱走,坐得遠遠的。她實在也怕,會被胡英英的口水淹死。

  胡英英跟過去。「我真的搞不懂,沈冬青到底對你下了什麼蠱,你居然這麼死腦筋。人家保守是因為有信仰,你啊,純粹迂腐不正常。」

  古詩裡這叫「曾經滄海難為水」;舊詞中這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新文藝的腔調這稱做「純情執著」。但胡英英的現代口語則是「中蠱不正常」。

  「髒死了。」胡英英口水愈噴愈多,搞到徐愛潘用手遮住她的牛腩飯。

  古詩舊詞背再多,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喜歡上一個人。會喜歡上一個人,會惦記著一個人,暗底裡都有那顯微鏡也放大不了的原因,不動聲色的,聳動你的心,只是你不明白。不讓你明白。因為一明白,你就覺悟了,也許就不肯去愛了。

  瞧,情情愛愛這種東西多麼奸詐,擅長與人惡作劇──嚴重些,張設陷阱來陷害,讓人用一輩子去輾轉。所以,如果她分析得出為什麼,也許一開始她就不會喜歡上沈冬青了。

  不過,情情愛愛這種東西,充斥最多的就是「如果」「也許」這一堆「後設的心緒」,純粹是一種發洩性的干擾,完全沒有建設性。最簡單也是最複雜,所以愈理也就愈紛亂。所以從來沒有人分析得出為什麼。

  所以背背詩念念詞吃吃牛腩飯,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還真有心情吃飯!」胡英英搞不懂。同穿開襠褲一起長大,想法邏輯觀差那麼多。

  「肚子餓當然就有心情吃了。」徐愛潘埋頭扒一口牛腩飯,不防打了一個嗝,差點又嗆到。

  只是船到橋頭不會自然直。十次有九次,它會撞到橋頭,然後一股腦兒沉了。

  機率上是這樣的。准不準確則沒人求證過。

  §第三簿 當愛已成過去 2

  紅玫瑰之後是粉紅玫瑰,然後黃玫瑰,香檳色玫瑰,然後橙玫瑰,再然後白玫瑰。徐愛潘從好笑,哈哈大笑到好玩的笑到淺笑,再到微笑。李雲許幽默有意思,但她沒意思,也就不從那意思中找意思。

  她注意到攏聚花梗的緞帶的顏色。粉紅配粉紫,黃就配綠,橙配青,連包裝也用那種濃得不透氣的大紅大紫純綠豔橙的顏色,教人看得十分累。

  「這個李雲許到底在搞什麼把戲?」這不純粹是浪漫了。游利華甩上門,把剛收到的紫紅玫瑰丟給徐愛潘。有家有室的人了還這麼搞,真教人不痛快。

  徐愛潘把花安放進九十九元買來的花瓶。她其實不愛花,只是偏執。因為沈冬青的一句話,那魔性的一句話,不愛花的她,千千萬萬種,從此便執迷上這一種。但沒聽說過玫瑰花有藍色。十七歲的偏執,二十七歲便落了就剩肉麻。

  所以這也變成不能對別人啟齒的話。

  「搞不懂,他興致怎麼會那樣好!你都不理他也沒反應,他還送個不停,這些人就是錢多!」游利華悻悻的,好像沒事花的是她的錢。

  「他在出疹,所以發熱病,等燒退了,天下就太平了。」徐愛潘嘴角往兩旁勾,還有心情開玩笑。

  游利華的話只有一半算正確。李雲許光只是送花,既沒打電話也沒約她,並沒有來「理會」她,好讓她「不理」他。他也許在等她好奇,等她自己先按捺不住。不管怎樣,侵略的還好只是玫瑰花。她就怕他心血來潮,文藝腔的寫給她什麼詩啊詞的。她二十七了,承受不了十六十七的那種浪漫。

  「你自己頭腦清楚就好。」游利華似乎當真怕她一失足就掉到深淵裡去。她丟 一本當期的女性雜誌在桌上,說:「哪,看到沒?這個就是我上回說的那個模特兒。」指著內頁一個演繹雜誌主題的服裝模特兒。模特兒長髮又直又黑亮,好像絲緞,懶懶倚著白紗窗。

  徐愛潘瞄一眼,說:「很漂亮。」而且年輕,頂多二十出頭。

  「除了這個,他還有一個老婆。其實現在這種事也沒什麼了不得了,我也不是道德感多強的人,別人的事,只要不犯到自己門上,碰面了還不是客客氣氣稱呼他 一聲『李總經理』,但我們好歹認識這麼久了,又住在一塊,我有義務警告你,犯不著跟那些小模特兒一樣攪這渾水。我也真搞不懂李雲許那傢伙,女人那麼多,他幹麼來惹你!」

  剛好碰上了吧。徐愛潘心裡想。

  好好地走在路上,一棵蘋果樹樹枝硬是橫伸到你面前吊著一顆蘋果,想不理它不伸手摘掉它,實在很教人難過,就那麼碰上了說!

  她抓抓頭髮。四天沒洗頭了,頭髮像鹹菜幹,癢得要命。電話響,她反射地抓起話筒,沒忘了瞥游利華一眼。

  「阿潘?」是胡英英。她鬆口氣。

  「幹麼?」

  「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去聽音樂會。」

  「我沒空。」

  「你天天在家沒事幹,怎麼會沒空!又不要你出錢。」

  「我就是沒空。再說我也不喜歡聽音樂,頭髮又好久沒洗,癢死了。」

  「髒死了,我天天洗。」

  「又沒人要天天嗅我的秀髮,我幹麼天天洗。」這實在不是二十七歲女人該有的對話,讓人年齡倒退,充滿無力感。「我要去洗頭了。」不等胡英英再開口,便掛斷電話。

  「朋友?」游利華問。

  「找我聽音樂會的。」徐愛潘邊說邊搔頭發。真的癢。本來不覺得,一開始經心,就全侵襲上來了。「真是!誰有那個美國時間去聽音樂會。」

  「你老是看那種好萊塢電影就有時間。該聽聽音樂會提升一下內涵改變氣質。」

  「我要去洗頭了。」

  徐愛潘掉頭走到浴室,「碰」地關上門,不想再聽廢話。

  ***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