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如是 > 結繩紀事四簿 | 上頁 下頁


  十一歲,高小五年級開始,我就收到男生寫給我的情書。不過,古詩舊詞背太多,我的性格受到浸染,漾了一種詩詞性的不切實際的傷感。我嚮往那種「一生的知己」,折心那種「死生笑闊與子成說」的淒美浪漫。

  因為古詩舊詞甚至那篇篇義正理直的古文章裡,都沒有告訴我們,情到濃時,身體那自然對另一個軀體的反應渴求,只是給我們一種形而上的愛的靈魂。所以,我嚮往的,一直是一種精神性的愛戀。

  即使是在青春期,對這一切有著憧憬,我心中所想的「一個輕輕的吻」,便是愛情的極致。

  肉體的自然渴求被精神受到的制約浸染所扭曲,我發現我一直染有一種精神性的感情潔癖。

  因此,從我十一歲到十七歲,甚至到二十七歲,我從沒有和男孩,然後男人正正式式約會過,並且親吻擁抱過。

  當然,和人握握手、親臉頰,那是有的。但那是應酬。那是社交的界限。我一直不習慣和人有任何身體性的接觸。肉體與心理,一直與人有相當的距離,不喜歡別人接近。

  我的身體,一直,是非常處女性的。

  我當然不會告任何人,到處去宣傳。只有英英知道我的底細,笑我保守迂腐不正常。

  古詩舊詞浸染的力量實在太強,一直的,我對感情的欲望一直大於多於對肉體的欲望。

  我的愛情觀,一直是柏拉圖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去探索肉體的欲望,一直未曾好奇過情欲的開發。心中的愛戀,一直是一種形而上。

  但十七歲那一年,英英將我拉到那個火車廂,第一次看見他,我就在心中愛上了一個人。

  我不是相信一見鍾情。但我真的在看見的第一眼,連那人的性格喜好脾氣人生及體會經歷行事觀等,完全完全的不清楚不瞭解,就那麼喜歡上了。而且在心上一擱十數年。

  英英說我是迷戀。自己在心中製造一個意象,然後把他,沈冬青,套在那個 意象裡,然後自己一個人在那邊發神經,一廂情願地在那裡自以為談著什麼淒美的 愛情,其實連個屁都不是。

  粗俗的胡英英。我聽不進去。

  我只承認,我的愛情是懦弱的。

  暗戀是懦弱的人戀愛的方式。

  那也是我的愛情方式。

  我一直那樣看了沈冬青兩年,從十七歲看到十八歲結束,高中都畢業了,我就要離開那個城市,我還是不敢開口對沈冬青說任何一句我對他的心意。所以一擱,才會擱了十幾年。

  後來我想,當初如果我勇敢一點,大膽開口,主動追求,讓他知道;真不行,狠狠地被拒絕被甩掉,然後痛快地痛一場,今天我也不會這樣拖拖拉拉,始終拋卻不掉那影子,心頭的繩結也不會糾纏成一團吧?

  一切,會完全變得不一樣吧?

  後來,我真的說了,厚顏地做了。但太遲了。

  那會演變今天這種局面的一切種種,早已成形。我一開始的懦弱,一開始就註定今天這種局面,這種結果。

  但即使遲了,也是好的吧?否則,我一直惦在心上,擱在心頭裡,一直的拖拉下去,還要拖多久?

  我只怕,到我七十歲時,手裡還握著他的照片,一邊追想一邊歎息。

  可是,暗戀是多少青春少女戀愛的過渡程序,許多人或多或少都會經歷。為什麼別人都會過渡過去,一兩年就太浪費;我卻在心裡一放十數年,連青春都耽誤?

  英英說我傻笑我蠢。小遊也認為我的愛情邏輯觀有問題。

  當初的太純情,轉變成今天的自暴自棄?

  我不想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沈冬青在省高教書,教英文。那時學期剛開始沒多久,天氣相當的熱,他總是,似乎是一種習慣性,穿著白襯衫灰長褲,絲毫沒有陳舊氣,十分有藝術家的氣質。但並不陰柔。濃如劍的眉,削挺的鼻樑,很男性的。

  英英將我拉到那節車廂時,他就是那個模樣那副裝扮。

  我站在那裡,忽然不能動了。手指顫抖起來。心臟控制不住地狂跳,跳得我簡 直無法承受。

  但他根本沒注意到我,更別說對我有笑容。

  英英拉我過去與他攀談,我的舌頭不聽使喚,臉皮僵硬,開一朵花似的笑臉都覺得困難。

  沈冬青紳士的,有禮貌,對我們主動的接近攀談,既不驚訝,眼神也沒有任何的騷亂,似乎是習以為常。

  不管以任何標準,俗氣的、藝術角度的,沈冬青都是一個好看的男人。我無法光是以「英俊」來形容他。他的氣質裡還多了一些什麼。直到現在,我還摸索不出的那什麼,像黑洞一樣筆直將我吸了過去,強烈到輕易抵消地表的抗力。

  我就那樣一頭栽了進去。

  完全沒有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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