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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其實,」他說:「今天一早上我已經喝了一筆筒的咖啡。」

  「你還在用洗筆筒喝咖啡?」徐夏生微微笑起來。

  她在笑?一種奇異感貫穿沈冬生。他不由得盯住她那個笑,緊抓住那一瞬間。

  「你還記得?」她笑了。發生了什麼嗎?不笑的她,如今為何?

  「有些事不太容易忘得了。」徐夏生偏了偏臉,微笑不見了。說:「既然喝了那麼多,那就不要再喝咖啡吧,換點什麼。」

  「沒關係,都點了。」

  就是這樣,都點了,再去更改實在太麻煩。大多數的人就是這樣妥協的過生活。像他和唐荷莉的關係,像他的喝咖啡,像他的……太多了,妥協又妥協。

  咖啡來了。沈冬生碰也不碰。嫋嫋的熱霧直撲向他的臉。它的存在像是只為了表示他們相見面的一種證明。兩杯咖啡,兩個尚留有餘溫的座位,即便在他們離去後仍會短暫存在的證明。一種存在證明另一種存在。

  「何必呢?」徐夏生說。

  沈冬生抬頭。「不必那麼敏感,很多事情就是這樣。」

  怎麼不知覺說起這個了?他不存心的。

  「這些年你都做些什麼?大學應該畢業了吧?」他換個話題。都六年了,足夠一個生命歷次的轉換。

  「沒有。」徐夏生卻搖頭。

  「沒有?」奇怪,他也沒有太驚訝。

  她點頭。「說這個沒什麼意思——」

  「沒關係,你說。」他想知道。

  「你真的想知道?」

  「嗯。」他點頭。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我沒把大學念完,還剩一年。」

  她停下來。沈冬生等著。

  看他沒有放棄的意思,徐夏生喝了口咖啡,並不看他。說:

  「其實我有努力的,只是每天那樣上課、下課,久了,我都不曉得在做什麼。我對社團活動沒太大興趣,也不常跟同學來往,於是就開始打工了。剩下一年時,成績壞得念不下去,又沒地方好去——」她又停頓下來。

  他可以想像。從以前,她原就不是功課頂尖的那類學生;她的成績一向不怎麼樣的。

  「因為打工存了一點錢,所以我就出去了。」

  她再次停頓,結束了的意思。

  「然後呢?」沈冬生偏追問。

  「然後?」徐夏生偏偏頭,「然後啊……」她把那個語尾助詞拖得很長,像是無奈何了,才繼續說:「去的時候是冬天,灰撲撲的,看不到陽光,每天數著日子。我不是等一天過盡了,才將那天劃掉;而是一醒來,就覺得這天要消逝了,在月曆上劃上個大××。很灰暗的,那時候。」

  他看著她,她也抬頭看他,之間的空氣脹得滿滿,張力很大,飽脹的,好像一碰觸就會爆裂開。

  那空洞無表情的眼神。都多少年了?認出了,那雙眼。這一刹,他真的有一種衝動,想抱住她,牢牢的抱住她,抱住那消逝了的昨天。

  「其實,」她低下了頭,「適應了以後,會覺得那樣的生活還不錯,悠閒又自在;只是,常常半夜醒來,憂鬱極了,也不能跟任何人說去。我其實適應能力差,意志力薄弱,忍受挫折的能力也低;但也不能因此就找個人來呵護吧。人生、生活這種事,別人是保護不了一輩子的。」

  「在那種夜半的憂鬱裡,有時會有結束生命的念頭。但我想,我的這個念頭,還是浪漫多於現實的令人絕望吧,雖然常常覺得荒涼。」

  到此為止,真的結束了。徐夏生再次抬起頭,微微搖頭,及肩的半長髮淩亂張揚,卻亂得煞是好看。

  「怎麼說到這個了!很抱歉,我本來沒打算說這些的——」

  「沒關係。」沈冬生不以為意。「只是,你啊,還是那樣教人有些擔心。死了不一定能變成天使,就算變成天使也沒多大意思,永恆這種東西,想想其實挺恐怖的。」

  徐夏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目光帶著奇異的重量感,讓人承受不住。而他終究沒有把目光移開。

  「而且,」她看著他說:「天使都很蠢吧?」

  他對她笑起來。嘩地一下子回到過去。

  「是啊。」原來,她還記得。他也沒忘過。

  他看看時間,沒什麼用意的。但她誤會他這個舉動,猛然站起來,說:

  「啊,我該走了。你還要上課,佔用了你那麼多時間。」

  「不,我——」他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告訴她,他請了整個下午的假。

  「我——」她拿起賬單,似乎想說什麼。

  「我來就行。」他拿走她手上的賬單。

  「謝謝。那麼——」她點個頭。

  要走了吧?沈冬生想。他也跟著站起來。

  走出咖啡店,突然就沉默了。他看著她離開,等著她走遠。她是走了,遲疑的,突然又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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