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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似乎不是一個太多話的人;即使是深刻的感情,大概也不會用言語表達。穿過穿堂,轉個彎,進入鄰棟並連的大樓。

  「潮遠!」剛要上樓,宋佳琪由走道那頭忽然出現,出聲叫住他。隨即看見一旁的我,臉色微微一怔,感覺絲意外,很輕微。

  「佳琪。」江潮遠泛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看見宋佳琪,他的表情是欣喜的,他或許欣賞他的才華;但我想,他大概也愛她的美。

  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宋佳琪的美,是華麗、高雅的美,是賞心悅目的美;不像我的滄涼,附著青春的憂鬱。

  「好久不見。你好。」我笨拙地打招呼。

  宋佳琪優雅地還禮微笑。柔聲中帶著甜潤,說:「你好。我記得,你是明娟的朋友,若水對吧?你跟明娟一起來的嗎?明娟呢?怎麼沒看到她?」

  「不是。明娟她並沒有……我──」回答得有些難。

  「是我請她來的。」江潮遠接去了我的為難。「上回我們偶然遇見,談起我早先在音樂廳演奏的曲目,我就請她有時間過來。」

  他無須隱瞞;沒有經心宋佳琪眼眸裡模糊的疑想。對他來說,我太小了;他的眼睛看不見我。我是那樣地渺小,那樣地不起眼;微渺到使他根本無庸考慮得太深太遠。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是泰然自若的。

  「原來如此。」宋佳琪又微笑起來。點頭說:「那你們去吧。我不多打擾了。」態度顯得很客氣,處境分明。「待會見,潮遠。七點鐘在陳教授家的聚會,可別忘了。」

  嬌麗的臉龐,不經意地流露出屬於兩人天地的親密俏皮。

  「我知道。」江潮遠會心她的俏皮,笑起來。

  他的眼神在對她訴情,宋佳琪不知是輕忽了,還是不懂或不在意,轉身離去。他露出一抹寂寞的顏色,但只一剎那,那雙眼,又似夜一般的黑魅。

  「來吧。沉若──」再一次,他喚著我,含住了同他江潮的那個「水」字。他自己也察覺,但僅是笑了笑,沒有作解。

  走到了琴房,他開門讓我進去。

  我第一次這麼近身靠近一架鋼琴。漆亮的琴身反映著我,怯卑的輪廓;我簡直不敢伸手去碰。

  他打開琴蓋,朝我傾了傾頭。我猶豫又猶豫,默默搖頭。

  他坐下來。修長的手,宛如和風,在琴鍵上輕輕拂過。我不知名的曲詞。彈了幾個小節,他便停下來,往裡挪動,側過臉來;我微遲疑,坐在他身側。

  「試試看。這就是你感受到的琴音。」他輕輕拉住我的手移到鍵盤上,推動我的手指輕敲著琴鍵。

  我很快縮回手。拉住我的手那剎間,他似乎微怔了一下,感到意外。那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間。他許是感到詫異,對我不符合年齡青春的粗糙雙手感到意外。

  我想更接近他,想瞭解有關鋼琴的一切,但此刻,看望他修長的手,對照自己一雙勞動粗糙的手──我以為往前進一步的幾呎距離,急速地倒退好幾光年的距離。

  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即使我不眠不休,一輩子也走不到;太遠了,我們之間的差距。

  「江……潮遠先生──」我心中一直梗著一個疑問。我查問過了,江潮遠十七歲時就奪得多項國際鋼琴大賽的桂冠,被驚為出世之才,譽為「東方的莫劄特」,是國際各知名交響樂團爭相邀請合作的對象,國際知名的古典鋼琴音樂家。這樣的顯赫背景,怎麼會無端地改編流行的樂曲,且在個人演奏會上一連的古典曲目之後演奏?

  雖說現今樂壇盛行著古典與流行的狂想的跨界音樂,一些學院鋼琴家被塑造成明星,爭相地投入。但我不懂。我知道,他不是屬於那些的,不能那樣算。

  「不為甚麼」。明白了我的疑問,他神態一片淡然。「只是覺得那首曲子很美、很滄涼。頭一回不小心聽見,就覺得很喜歡,很想經由自己的手將它彈奏出來。你覺得不好嗎?」

  「不……我根本不懂……」

  「那麼,你喜歡嗎?」

  「我不知道……」我搖頭,說不出喜歡或不喜歡。我只是感到心弦被震動,催著我想掉淚。「那旋律,像是在悲泣和哀啼,哀涼悲傷,好像有誰哀哀地在訴說他的無奈。」

  這是十五歲的我,所能瞭解的局限。

  江潮遠默對著我。我的棕色眼珠,他夜深黑漆的眼睛,又一次交看進裡頭;裡頭有一些遊移的懂或不懂。

  他雙手突然在琴鍵上一震,彈起那首悲涼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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