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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韓不及的武功原本就不在楚大俠之下!」湯九律搖頭,「再者,若傷了他,那簡直等於要了雀舌妹妹的命——」

  「冤孽!」易海平頹然跌坐在椅內,口中喃喃自語,「青非十七歲那年遇上了楚燕然,便鐵了心要跟他走,不說郡主娘娘的尊榮富貴,就連老父兄長都不放在心上!父王下令拘捕楚燕然,青非居然以自己的性命威脅父王!父王只好由她去,他二人浪跡江湖,從此音訊全無,生死不知。如今……」易海平痛苦地搖頭,「雀舌竟和她娘親走上同一條路。這萬一有個好歹,叫我如何向過世的父王交代?」

  韓不及收拾好包袱,正要出門,轉眼看到桌上整整齊齊包著的一口酥,想了想,解開包袱把它也放進去。說來也奇,他本來不愛吃任何糕點,卻唯獨對京城一口酥的味道念念不忘,買了又不太想吃,似乎只是那樣看著就覺得格外滿足。

  他把包袱縛在肩上,推開籬門,一抬眼便看見一道纖細瘦弱的身影,在那竹林邊上癡癡地望著他。

  這幾日他已經見怪不怪,所以並不理會,逕自往西邊去。

  身後草叢,他知道她跟在他身後,索性展開身形提氣直奔,雀舌只覺眼前人影連閃,哪裡還有他的蹤影?她腳下一軟,跌坐在柔軟的草地上,喃喃自語:「七醜寒沙步……韓哥哥,這一次我追不上你了……」連日來的疲勞困倦頓時一齊湧上來,她再也支持不住,便軟軟地倒在地上。

  韓不及單足立在竹梢上,身子隨著竹枝上下起伏,俯身望著已經昏迷的雀舌,心裡掠過一陣尖銳的痛楚,他左手按住胸口,莫名驚惶。再不遲疑,足尖一點,便輕飄飄地落在她身旁,她伏在草地上,身子蜷作一團,像是怕冷似的,瑟瑟發抖。

  韓不及皺眉,摸了摸她的額,觸手滾燙,如火炭一般。他俯身抱她起來,身形疾掠,不多時已經到了最近一處市集,尋了一家醫館。

  大夫是個五十多歲的清臒老者,閉著眼睛把了半天的脈,瞪向韓不及,頗為不悅地問他:「怎麼現在才送來?」

  「怎麼?」他眉峰微蹙。

  「都燒了兩天了,看樣子大概也沒吃什麼東西,你看這嘴唇都乾裂了。」大夫搖頭,「你這個人倒也狠心,媳婦再有萬般不是,生了病哪能不請大夫?」

  這兩天來,她守在那裡一動不動,卻原來一直在生病?毫無預兆的,又一陣尖銳的痛楚襲上心頭,他痛得皺眉,急忙握緊椅背,眼前只見大夫的嘴唇不停嚅動,卻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大夫不高興地瞪他,「年紀輕輕的,就不知道尊重長者!」

  他慢慢緩過神,「她要不要緊?」

  「倒沒有性命之憂。」大夫開了方子,「去櫃上抓藥,煎給她吃,兩個時辰一次,她身子太虛弱,要細心照顧。」

  從醫館出來,韓不及便找了一間客棧住下,店家見他帶著病人,忙給他開了一間較為潔淨的客房,又拿了火爐和藥罐來,賠笑道:「廚房地方小,人手也不夠,我把東西都拿上來,公子在房裡自己熬罷!」

  韓不及把昏迷不醒的雀舌放在床上,見她呼吸粗重,身子又一直發抖,知道耽擱不得,急忙熬了藥,把那墨黑的藥汁倒在碗裡,一切準備妥當,這才扶她起來,用力拍拍她的臉頰,低聲道:「吃藥吧!」

  雀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隱約看到那日思夜想的俊顏,像是漂浮在水面一般,左右搖晃,卻極度真實……嘴角便勉強牽出一個恍惚的微笑,那句在心裡百轉千回卻始終無處訴說的話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韓哥哥,對不起。」

  猝不及防地,胸口又是一陣劇痛,像是什麼在那裡炸裂開來,他忙把藥碗放在桌上,卻已來不及,滾燙的藥汁潑灑出來,燙得他一縮,但這遠遠及不上胸口的劇痛,他彎下腰,伏在床邊一動不動,腦中支離破碎地閃過許多陌生的畫面,是誰?那是誰站在那裡,一對彎彎的笑眼,望著他「格格」輕笑?韓哥哥、韓哥哥,是我,我在這裡……

  不知過了多久,痛楚才慢慢消退,他站起來,耳邊是雀舌越來越粗重的呼吸,他拭去額上的冷汗,喂她吃了藥,又替她把被子蓋好,心裡萬般疑惑,此時卻無法詢問。

  雀舌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桌上一燈如豆,韓不及就坐在燈下,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已經睡著了。

  她出了一身汗,感覺好了許多,只是身上乏力,便慢慢坐起來,見自己的紫貂斗篷掛在床邊,便取了下來,輕輕地走到他身旁,披在他身上。

  他本來睡眠極淺,這一驚便醒了,見她只穿著雪白的中衣立在面前,皺眉道:「你還病著,穿這麼少,不怕著涼嗎?」

  雀舌輕輕搖頭,「我已經好很多了。」她在他對面坐下,正要說話,卻見他手上紅了一大片,心裡一驚,隔著桌子抓過他的手,摸了摸,複又抬起那對美麗而擔憂的眼睛望著他,「你這是燙著了嗎?為什麼不敷藥?」

  她的指尖一撫過他的手,便引起一片陌生的戰慄,他本能地按住胸口,果然,又是一波撕裂般的痛楚,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更為兇猛,他把額頭抵在桌上,咬緊牙關,冷汗涔涔而下,腦中支離破碎的畫面晃得厲害:漫天杏花雨中,那少女笑眼彎彎,不停地朝他揮著手,韓哥哥,雀舌在這裡、雀舌在這裡……

  「你怎麼了?」雀舌感覺到他的手瞬間冰冷,發出一陣痙攣般的抽搐,某種尖銳的恐懼緊緊地攫住了她,她的聲音也在發抖,「韓哥哥,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韓哥哥……」

  他慢慢抬起頭,大顆大顆的冷汗沿著蒼白的臉頰滑下來,他緊緊地盯著她,顫聲道:「你叫我什麼?」

  雀舌不料他會這麼問,只好低聲回應:「韓哥哥。」

  「你是……」他眯起眼睛,想起幻境中的少女,試探地問,「雀舌?」

  雀舌怔怔地望著他,臉上露出一個苦澀地微笑,「你終於……肯認我了?我還以為你打算一輩子都不原諒我,一輩子都不理我呢!」

  胸口的痛楚終於消退,他望著眼前的少女,依稀便是方才幻覺中的模樣,只是——那真的是幻覺嗎?世上會有一種幻覺真實到讓心都為之戰慄?

  雀舌從店家那裡拿了燙傷藥,拔下頭上的簪子,挑了些藥膏抹在他的手背上,再一點一點塗抹勻淨,她低著頭,做得極其仔細,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珍惜又輕柔……

  那藥膏甚是清涼,傷口熱辣辣的痛慢慢退下去,韓不及正要道謝,忽然感到手背上一片溫熱的水意,一顆一顆的淚珠,不停地從她低垂的臉頰落下來,打在他的手上。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另一隻手,想要撫摩她的鬢髮,卻停在半空,問她:「你怎麼了?」

  雀舌抬起頭,淚水把她的眼睛洗得澄澈透明,她臉頰上還掛著淚花,卻綻開一個微笑,「我沒事,只是太高興了,看到你平安無事,我說不出的高興……」她仍然在笑,眼淚卻又湧出來,像一枝帶雨梨花,在風中輕輕顫抖。

  韓不及像是被什麼燙到似的,一把推開她,身形疾掠,人已消失在客房門外,只留下雀舌一個人望著驟然空虛的雙手,淚落如雨。

  門外,韓不及心灰意冷地按住胸口,咬牙忍受那一波強似一波的絞痛,直到他終於失去意識。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清晨,太陽已經出來,陽光亮晶晶地灑上床沿,昨夜燙傷的手已經裹上了雪白的紗布,就沐浴在初冬溫和的陽光裡。

  他慢慢坐起來,想起昨天的事心裡驚疑不定:他的傷早已痊癒,數月不曾復發,究竟是為了什麼忽然頻頻發作?且那痛楚又不同以往,甚至比他傷重的時候更強烈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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