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恩娜 > 難得鐵郎心 | 上頁 下頁
十一


  瞧賀蘭伏在丹心身上,秀眉緊蹙、唇角溢出血絲的模樣,鐵無極心一緊,神智整個清醒過來,熾烈怒氣瞬間跌入萬丈冰淵,疾速冷卻、疾速消散,才體會出自己加諸在丹心肩上的冀望,厚重得難以承擔。

  他對他責之切,皆因愛之深。

  緩和氣息,鐵無極趨向前蹲在賀蘭身旁,「我瞧瞧你的傷。」

  「不用。」躲開伸來的大手,賀蘭瞪著他勉強啟口,「丹心犯什麼錯?養不教,父之過,沒問清事實就不由分說處罰他,您想張揚什麼?身為寨主崇高的地位嗎?!他只是個孩子,不是那些聽您號令、為您盡忠的手下。」自然地,她又出現那種表情,每回,為了護衛某人、某件事物,甚至某項真理,她潛藏的固執便體現出來了。

  鐵無極研究她的神態,炯目撲朔迷離,對那些犀利的指責,竟是無言以對。

  而丹心真的愣住了,讓人雙手緊緊抱在懷裡,有人為他出頭,這種感受難能可貴,她懷中柔軟馨香,一時間,仿佛體會出娘親這個詞的意義。

  娘親呵……忽地心中狠狠扯痛,將丹心拉回現實。

  「你走開,別來碰我。」語調少了兇惡,他單純地敘說,咬牙掙脫賀蘭的雙手,又覺自己矛盾。吸吸鼻子,那挨了他拳頭的孩童所說的話閃進腦海,他望向父親,小臉的悲傷不合稚齡。

  「為何打架鬧事?您今天問了丹心無數遍。」停頓了頓,所受的家教要他不能在人前哭泣,「他說……我是沒爹沒娘的雜種,我的娘做出不知羞恥的事,與人苟合,我爹……我爹遺棄了我,不顧我的死活。」

  「丹心,陳大娘的孩子胡說的,你不要理會。你爹對你用心極深,難道體會不出」趙蝶飛焦急地跺腳,盼望大哥能開口貴言,安撫丹心。但鐵無極卻無所動靜,凝著剛峻輪廓,雙唇抿成一線,有些淡情,有些薄涼,往事陳舊如利刃,銼開底層最深沉的痛楚。

  溫軟的觸覺覆上,下意識地,丹心垂眼瞧著,是那怪女人的手,白白小小的,緊緊包住他的手背,他沒有甩開反倒抬頭看她,發現兩行淚掛在她臉上,兩眼汪汪地凝視著他,那眼中透露清明的感情,是對他的無限憐惜。

  「我知道我有爹。」他對賀蘭說,又緩緩調開視線,望著鐵無極,「丹心沒有娘,但我有爹,他教我養我,是我唯一的親人。」

  丹心的身世流言在寨中早成公開秘密,至於真相始末,鐵無極從未隱瞞,自他懂事便一清二楚的讓他知曉。娘親自戕、親爹棄他,毫無選擇權利,只能咬牙承受下來,他必須勇敢,要教旁人瞧得起,他定得堅強。

  四周靜得空洞,往事……一些想忘記偏又記起的痛苦,在鐵無極的思維間輾轉不去,他的愛妻、他的手足,要他一世的椎心泣血。

  「我不是你親爹。」他的聲音低沉單調,表情亦同,明白的要男孩難受,「你該明瞭。」或者,這便是他鍛煉他的方法,在鐵無極心中,丹心不是孩童而是一個成人,他毋需顧及他的感情,在殘忍現實裡才能堅強意志。

  受傷閃進雙眼,丹心還沒法做到無動於衷,小臉泛紅,呼吸由慢轉快,「對……我無父無母,別人說得對,我是沒人要的雜種!」忽地,他大喊一聲,奮力推開賀蘭,又快又急的沖出大廳。

  「丹心!」賀蘭喊著,沒來得及拉住他,那模糊的事實震盪著心胸,讓她好難適應,她迅捷站起身,美眸冒火,灼灼地燒著鐵無極。「你好過分!好殘忍!根本不配做一個父親!」丟下話,賀蘭頭也不回亦奔了出去。

  而伶牙俐齒的趙蝶飛半句都不敢說了,大哥陰鬱的神色似暴雨前的死凝,他化成一尊石像,不言不語,視線追隨奔離的身影,複雜得理不出心緒。

  望著不遠處的身形,賀蘭微松了口氣。

  出了大廳,早不見丹心的影子,幾番追問,才得知他往雪梅崗來。

  雪梅崗,名實相附。她步進一片梅花似雪的林地,在梅樹簇擁中,尋到男孩的蹤跡,靜默地跪在墳前。

  沒敢驚動他,賀蘭緩緩走近,直到看清墓碑上的名字,她怔了怔,覺得方寸緊縮,透著些微兒酸疼,無法抑制地,她幽幽歎息,終於知道這小小山崗何以命之為雪梅。

  「她生了我,又不要我,將我的生時變成她的忌辰,寧可結束生命,也不願守著我一日。」聽見後頭腳步聲,那古怪女人竟跟他來了,丹心瞥了賀蘭一眼,隨即轉回頭,沒有叫喊,稍少激動,他望住那石碑,態度難得和平「你想笑就笑吧!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天氣詭譎多變,該是寒末時分,天空飄起小雪,稀稀落落,一片片分得清明,恰如散亂的梅瓣,離失了蕊心而獨自飄零。

  「我為何要笑你?」賀蘭雙眼濕潤,對丹心有滿腹憐惜,原來,她與他皆是同病之人,註定一生失恃。清了清喉嚨,她緊聲地說:「天下的可憐人又豈只你一個。我從未見過娘,不知她長得何等模樣?」

  男孩揚起臉,澄明雙眼閃爍質疑,等著賀蘭說明。

  「我娘為生我死於難產,我的生辰成了她的忌日,我爹——」賀蘭陡地煞住,不想提及那些無情與殘酷,拭淨頰邊淚痕,她笑得不自然「瞧,咱們同病相憐。」

  「你……」丹心暫緩悲傷,不可思議於她的身世,心中敵意乍減幾分,可頓了頓,他又鑽牛角尖,「你娘是不得已,而我的娘親分明有選擇餘地,依舊棄我而去,我比你可憐一百倍。」

  「唉……」賀蘭再度輕歎,掌心擱在他頭頂上,「我相信……她定也是逼不得已。還有你爹,雖然他的表現差勁透頂,別要惱他恨他呵。」「我爹?」丹心冷哼一聲,撇撇嘴,「方才在大廳你耳聾了嗎?!他親口說了,他不是我親爹,我沒爹沒娘。」

  「他不是你親生阿爹,卻對你萬般用心,我是個外人都能感受得到,莫非你不能體會?今日他責備了你,因你犯錯在先,不該動手打人。而他也犯下和你相同的錯,竟一時氣憤而出手傷你,現下,他肯定後悔難當了。」按下內心澎湃,賀蘭努力想壓抑自憐的情緒。那男孩還有個爹,而自己呢?!她的親爹盼著她死。

  淡淡地,她笑,「到底,你比我幸福。」

  丹心不僅最後那句話,瞪著她片刻,嗤了聲,「少自以為是。」

  他站起身拍拍衣褲,雪愈下愈大,沾了滿身花白,然後有只手輕輕拂拭他的肩。

  又是她,他不愛她碰,她偏要作對,視他的警告為耳邊風。打算叫她滾遠一點,別來招惹自己,可一抬頭,視線正巧對住那女人微腫的下顎,她靠得好近,替他撥掉身上的雪花,他安靜地任由她擺佈,喉頭蠕了蠕,什麼狠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了。」賀蘭整理完他的,開始拍著自己衣裙上的雪花,這場雪似無停止之勢,反倒愈落愈急,紛紛飛舞。

  忽地打著哆嗦,賀蘭才覺寒意侵襲,剛撥掉的雪花很快地覆上,自己與丹心的衣物不夠暖厚,急急奔出寨子,根本忘了要帶件披風禦寒。

  「趕緊回去吧!待會兒下起大雪就寸步難行了。」她拉著他的手。

  「你真囉嗦!煩不煩——哈啾!哈啾!」丹心一臉不耐,話說到一半鼻頭發癢,竟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你瞧、你瞧!再待下去會生病的!」賀蘭跺跺腳,不管男孩意願如何,她使出強硬手段,拖著他欲往梅林外走去,只想趕快回寨,跟廚子討兩碗熱呼呼的薑茶祛寒。

  這女人又動手動腳了,丹心理不清心頭的感覺,不十分討厭、不特別難受,在她面前自己仿佛是個普通小孩,這樣的角色令他好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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