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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你說你阿娘有哮喘的毛病,我問過老金,他也說朱大夫之所以舉家南遷,是因為南邊溫暖些,適合朱夫人養病。我以為你阿娘身子骨不好,定然弱不禁風,今日一見……」輕咳一聲。「倒是我想偏了。」

  他家娘親亦是根底太虛,完全是個病美人,當他得知她阿娘亦體弱多病,便覺定是與他娘親一樣,溫柔似水,氣息輕淡,蒼白惹人憐。

  結果,根本不是。

  她娘珠圓玉潤得很,笑起來堪比夏陽,熱得人頭臉發燙。

  朱潤月聽出他話中意思,小小繃緊的表情忽而見柔。

  「苗大爺這話,聽起來是稱讚了。贊我爹醫術高明,把我娘調養得這樣好。」

  一頓,語音淨而微凝。「……金老伯說,大爺這病十四歲上才頭一回發作,當時發病,身邊是金老伯一人看顧,後來也就瞞下,沒讓家裡人知曉。這樣……似乎不好,既是一家人,不該瞞的,而且瞞著、掖著,你如何好好將養?」

  「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隱瞞。」看來老僕把他的底細泄光了。原有些著惱,但她主動問起,用一種很看重的口吻,竟令他內心不悅轉淡。

  她眉心輕蹙的臉容布著疑惑。

  他徐聲又道:「那年秋末,『鳳寶莊』位於北方的新貨棧成立,爹忙得不可開交,遂讓我隨兩位經驗老道的管事過江往北,先過去壓壓場。花了幾天將正務辦妥,我帶著老金走訪當地幾個點,四處探看,一日傍晚錯過宿頭,最後只得借住某間小道觀,而當夜奇寒,我的哮喘之症頭一回發作。」

  「金老伯說你們遇上奇人了,所以你喝的那帖藥,為你開方的是道觀裡的人?」

  他搖首。「那人是游方道士,年近古稀,當晚亦是借住,並非在道觀修行之人。翌日天未亮他已離去,我也曾遣人尋找,但一直無果。我按他交代,那帖藥多在夏時服用,其餘時節若覺需要,也可斟酌服用以為保養,這幾年哮喘之症偶有小動靜,但不曾鬧大發,直到前晚在湖上……」突然喉中一噎,氣息微頓。

  他對於那晚胸悶喉澀的不適記憶深刻,還有她後來對他做的那些……他終於記起,他是來問她哪條罪。

  朱潤月斂眉想了會兒,沉吟道:「所謂冬病夏治,那位游方道士讓你夏時服藥,藥方以補腎、養肺為主,能收很好的療效。」

  全然不知他心思起伏,她踏近兩步,揚起潤顎仔細瞧著離得頗近的俊顏。「大爺目中尚有紅絲,精神氣似乎還沒能養回,這病每發作一回,耗損加重,以往僅靠游方道士那帖藥,或者抑得住,但要緊的還是平時的保養……夜裡湖上寒涼,大爺其實就不該出來,金老伯都說了,舫船在湖上已連熬三、四晚,雖是苗家主爺,可身為一名哮喘患者,這行徑著實不智。」

  「是不智,但舍我其誰?」他眼神專注,聲音仿佛有些幽遠。「娘親原就體弱,為苗家開枝散葉後身骨更是虛虧,我爹一直想陪她去山林中的一處別業長住,那隱密的宅第裡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骨最合適不過。」俊雅面龐像有些紅,他深吸口氣,又道——

  「我家太老太爺年近百歲,身體仍健朗,但性情越發孩子氣。我家萌三爺自小在琴藝上雖被稱作神童,但根本也是一株病秧子。我家英二爺確實身強力壯,跟頭牛沒兩樣,但也野得無法管束,最終只適合放浪江湖。所以,舍我其誰?」

  朱潤月忽地明白他方才那句——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隱瞞。

  苗大爺不想讓家裡人操心。

  舍他其誰?舍了他自己,他所重視的血親們就得圓滿。

  想了想,她點點頭歎了口氣——

  「大爺的意思,我曉得了。若我是你,也會下一樣的決定吧。」

  苗淬元感覺左胸被撞了一下。

  又麻又癢的,異常莫名,讓他很想伸手往胸膛上用力揉幾把。

  春日的午後湖邊,暢風涼中帶暖,吹開花香、草香與泥香,也將沾染了淡淡藥香的女兒家馨香拂上他的臉、他的身。

  嗅著那獨有香氣,他目光難以從那張秀潤的瓜子臉上挪開,就見她低頭擺弄腰間的正紅繡花袋,突然從鼓鼓小紅袋裡掏出一顆圓滾滾的糖球。

  「儘管舍我其誰,大爺尋常時候仍得養著些,呐,請你吃參糖,含著讓它慢慢化開,能補中益氣。」淡褐色糖球置在她微微高舉的掌心上。

  苗淬元瞪著糖,想起那個險遭斷腕的小學徒。

  那日在即將離去的長舟上,她也是拿糖出來哄人。

  所以……她現下是在哄他嗎?

  見他動也不動,蹙眉眯目像陷入糾結,朱潤月沒要勉強他,遂道——

  「若不愛吃糖,也可隨身備些參須,直接含著或沖茶喝,都挺好咦……呃?!」

  她都打算把糖球丟進自個兒口中了,豈知他大爺早不動、晚不動,待她五指一動,他竟迅雷不及掩耳地俯下臉,直接以嘴叼走她手心上的參糖。

  因動作太急,他幾是整張臉壓下,待糖球被叼走,朱潤月只覺手心微感濕熱,她愣了愣,倏地放下手,握緊五指。

  飛快看向他,那張爾雅俊臉的一邊面頰被糖球撐得鼓起,眉宇間頗嚴肅,像很鄭重地品嘗參糖滋味,那模樣鄭重到竟有些無辜。

  應該……沒什麼的。朱潤月甩開那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

  袖中的手仍攥著,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道——

  「我爹一早去鄰村出診,應該快回了,大爺若然願意,可私下請我爹瞧瞧。」

  「你朱家醫術不是一脈相傳嗎?你既瞧過,又何須請朱大夫再診?」

  「可我爹的正骨術比我厲害許多,懂的也較我多,你讓他仔細診過再……」

  「你自覺無用,只想把病家拋給別人嗎?」

  她一怔,隨即搖頭。「並非如此。」

  「這不就得了?我是你的病家,不是你爹的,你為了瞧好我,自當精進再精進,你若最終瞧不好我,我也不會怪你,總歸是我甘心情願。」

  含著大大的糖球,參糖在嘴裡滾來滾去,在唇齒與舌間發出咯碌咯碌的聲響,苗淬元邊吞咽那略苦帶甘的滋味邊說話,時不時還得舔掉唇上糖蜜,翩翩佳公子的氣質折損不少,倒顯流裡流氣。

  在外人面前,他向來端持得緊,越是端著文質彬彬、溫潤如玉的氣質,腹裡紫到發黑、再黑到發紫的種種打算,才越容易落實。

  但面對眼前姑娘,他是懶得再裝,懶到那些話不經思索便溜出嘴,待意會過來,他表情沒變,心裡卻像把七上八下吊著的水桶一下子全打翻,澆得一顆心濕淋淋,也弄不清是何滋味。

  朱潤月被他的話攪得微暈,但一下子已熱血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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