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恩娜 > 柔花與仇郎 | 上頁 下頁
二十


  “嗯。喔,對了。”靜眉忽地記起什麼,垂首由衣襟裡取出某物,交給華夫人,接著道:“娘,這兩本經文是我親手抄寫,各誦讀過一千次,靜兒想祭供在爹爹和馬家三口的牌位前,希望能積冥福。”

  華夫人收下兩本折疊著、以秀逸楷書書寫的經文,心中頗覺欣慰。

  “你爹爹告訴你當年馬家那件事,就是希望華家後代能為馬家盡些心力,好好地供奉他們的牌位,我日日誦經念怫,也在祈求能回向給你爹爹和馬家,希望冥冥之中能化解怨氣。你能懂得,我真是歡欣。”

  “不論在陽世或陰間,我也希望咱們兩家能解開怨恨,能……好好地在一起……”她臉沒來由地紅了。那個秘密,關於一個男子的真實身分,爹爹當年只對她道出,連娘親都被瞞住了。

  此時,窗外隱藏著的身影微微一頭,那對布著紅絲的目瞳閃動煤光,在暗處一明一滅地跳動。

  這佛堂駱斌並非首次前來。

  三年前,華老爺過世,靜眉將佛堂中供奉著馬家三口牌位之事告訴他後,就曾趁著夜闌人靜悄悄進入內房,立在馬氏牌位之前。

  多年前,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剛開始,他對母親的行為充滿憤恨,最親的人欲致自己於死地,那痛苦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心魂欲裂,在清醒和睡夢中無時不刻地縈回,不得安寧。然後,他找到替代和宣洩的目標,將一腔恨意全推向整件慘劇的始作俑者,關中華家。

  那一晚,他心中紊亂至極。馬氏牌位前,清香三炷,小香爐中灰燼半滿,供奉的桌幾上拭得一塵不染,放著幾本經文、一隻木魚和一串念珠,兩旁點著光明燈座,在在顯示這兒被用心地打理供奉著。

  說不上來是何感受,在外流浪太久了,心中只存恨意,只為復仇的目標前進,卻疏忽許多該當之事。親人的牌位該由他供奉,沒想到為他承擔此任的,竟是對頭!?那紊亂的心思不被厘清,持續著、加劇著,直到今夜。

  緩緩吸氣、徐徐吐出,駱斌猛地合起雙目,心音又沉又重,嘗試著想去召回心頭恨意,卻發覺空蕩蕩的,一切都模糊起來,這感覺很不好,極度地沒有安全感,像是望進靜眉那對澄澈的眸子裡,恨意透明、情意也透明。

  房中的母女還說些什麼,他沒再細聽,終於,靜眉立起身子往外動作,他悄然迅速地退入角落,聽見華夫人忽又喚住她,試探地問。

  “靜兒,你和煜兒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了?我和煜哥很好呀。”

  雖瞧不見她的面容,但隱在轉角的駱斌腦中已浮現她說這話時,那神情肯定是秀眉微揚,菱唇抿著一抹靜笑。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爹爹和我很希望你和笑眉會有好歸宿。煜兒文質彬彬,性子極好,很適合你,你們又彼此熟悉,是很好的人選。唉,你們這麼拖著,也不談清楚……”

  “娘……”她軟軟喚了聲,略羞澀地喃著:“我會嫁人的,但不一定非煜哥不可呀,煜哥心裡,說不定有喜歡的人兒……”

  “是嗎?那你怎麼辦?再拖下去,年歲都老了。”華夫人顯然有些錯愕。

  靜眉笑了出來,“娘,我會出嫁的。”

  “你找到對象?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公子?”

  短暫的沉默,她似在思索,一會兒才柔聲地道:“娘記得不?那馬家還有一個男孩不知去向,這麼多年過去了,男孩也長成大人,爹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兩家能化解怨仇、彌補憾事,若此生能尋到馬家那個孩子,靜兒自然要嫁給他的。”

  這番話又輕又柔,卻震傻了藏在角落的男子,神為之奪、魂為之奪,胸口脹痛難當,才知自己竟忘記呼吸。

  靜眉結束和娘親的談話,離開佛堂,她並未直接轉回自己的院落廂房,也沒去書房處理公務,而是走往廚房方向。

  “大小姐,您怎麼來這兒了?”廚娘李媽雙手搓著圍裙,睜著圓眼。雖然已過晚膳,廚房這兒還會留著兩、三個人待命,直過深夜。

  “您需要什麼,吩咐丫鬟過來便好,怎倒自己來啦?這地上油污,您小心,別沾上裙子了。”

  “不打緊的。”靜眉可親地笑了笑。“李媽,麻煩你下碗大鹵面,麵條要寬板的,加一顆鹵蛋。”

  “好好,沒問題,小姐先回房吧,一會兒做好了,我讓人送過去。”李媽邊說著,手已靈活地取來食材和刀子。

  靜眉卻道:“不是我要的,駱總管晚膳什麼也沒吃,這會兒肯定肚子餓了,我在這兒等,然後幫他端過去。”這府中,自有她布下的眼線“監視”著駱斌的生活起居。

  “是給駱總管的呀!”李媽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對啦,他就愛吃寬板的面,愛吃鹵蛋,小姐也知道,呵呵呵……我來煮大碗一些。唉唉,他今晚不知怎麼啦,還喝了不少酒,順子幫他送了一回酒,狗子也幫他送了一回酒,這會兒——”她頭隨意一撇,忽地止住話語,兩顆眼睛越過靜眉,直直瞪住出現在廚房門口的黑影,愣愣地道:“駱總管,您、您肚餓?面馬上好啦!”

  聞聲,靜眉車轉回身,見那男子目泛紅絲,有些不修邊幅,卻未料及他尾隨在她身後已有一段時候。

  “你怎麼喝這麼多酒?”離他三步,酒氣熏人。靜眉不由得擰眉,覺得自己也快醉了。唉,他是怎麼了?由青嶺回程路上就怪裡怪氣的。

  駱斌深深瞧了她一眼,閃動著叛逆光輝,很快地隱逝於眼底。

  二話不說,他逕自走到放置酒壺的架子,一手各取一壺,又旋身往外步去,根本沒把廚房裡的人和那碗下到一半的大鹵面當一回事。

  “駱斌——”靜眉撩裙追出。

  她步伐小,他腳步大,又故意不去理睬,結果直繞到九曲橋處,靜眉才扯住他的衣袖,氣喘吁吁。

  “你、你你是怎麼了?你在生氣嗎?”

  不是生氣,是害怕,極度地不知所措,所以漠然成為保護的顏色。在他腦中,還有太多太多的東西沒弄懂,每一道決定都這樣困難。恨,該不該持續?又要如何持續?情,要不要扼殺?又怎能盡除?

  驀地,他仰頭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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