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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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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海曾因他波濤洶湧,離開了,半隱居著,暗暗探問他的事,大縱不定的心好不容易沉靜下來,如今一見他,大浪又掀。今夜風奇大,秋末的蕭瑟氣味盡在風中。 她窗子投闔緊,咿啊一聲被吹開,也把她桌案上的一疊紙掃得亂揚。 自師妹霍淑年的病大好,身子也養得不錯之後,她曾與師弟、師妹說定,得閒時就儘量將師父所作的琴譜以及『楚雲流派』的制琴圖冊畫寫出來。 『幽篁館』的琴軒盡已燒毀,什麼也沒能留下,幸得他們三人對師父所收所作的琴譜大多熟記,倘有不足之處,還能去一趟『樨香渡』請教師叔公。 至於制琴圖冊,則全交由她重新畫寫。 只是今晚……她半點心緒也無。 走去將窗闔上,再拾回散落的白紙,將一塊充當紙鎮的竹節壓在成疊紙上,心思又飄走了,飛啊飛,飛到白日時那片湖邊野草坡。 「三爺要什麼?」她問。 隨他撐坐起身,頭暈目眩的,眨了幾下眼才勉強定睛。 「……我還有什麼能給你?」 他沉默好半晌才將臉轉正,清美俊顏如玉如石般淡定,橫布雙腮的暈紅到底沒那麼容易逼退,害她頭更暈。 「跟我回苗家。」他眉不動、眼不眨。 她愣住,仿佛沒聽明白他的話,結果還有教她更傻眼的—— 「你當初簽下三年約,我問過方總管,也瞧過那紙約,算算,離現下還有三個月才算期滿。」略沉時。他眉淡揉、眼徐眨,語氣多大度,道:「這中間你怠忽職守八個月,我可以不予追究,工資照常算給你也無所謂,你回來將三個月做滿,咱們可再談新約……新約想怎麼談,你得空時可以多斟酌,反正……我不會虧待身邊的人。」 她瞪住他好一會兒。 最後,她沒理會他,忍著暈眩爬起,腳步踉蹌地走回自個兒的矮屋小院,頭不曾回。 他說那一晚,他也是把自己抵給她,所以之前欠下的債不算兩清。 對彼此而言,他們都是對方的頭一遭……原還浸淫在某種說不出的蜜意裡,誰知他後續會說出那祥的話? 再回苗家『鳳寶莊』?再回他的『鳳鳴北院』?再去當他的貼身婢子? 然後,再簽新的一紙約? 她被他弄得好糊塗,沒法子,只能先靜靜避開。 收了墨、洗過筆,將桌案整理過後,她吹熄燭火睡下,只是交睫翻來覆去,如何也沒成眠。 她驀地推被坐起。 胸中抑鬱得難受,仿佛一團火竄著,燒出一坨糾結,讓她吐不出、咽不下。 兩足往地上胡蹭,蹭進繡鞋內,她有些不穩地起了身。 雙眸已然適應一室的幽暗,她隨意套上一件薄外衣,走出屋外、晃出竹籬笆小院,腳下虛輕,如夜遊的一抹芳魂。 不曉得要走往哪裡,只是憑本能去走,然後淒風暗夜中,竟有琴音乍起! 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曲。 那人所鼓之曲正是〈繁花幻〉。 她纖影微頓,讓月光將影子寂寂打在往渡頭的土道上,她禁不住去聽,側耳傾聽,那人所鼓的琴,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洑洄』。 鼻間莫名嗆起一股酸熱,心音顫顫,沒料到他竟未離開。 她似受了某種驅使,挪動兩足循那琴音而去,沒多久已近渡頭,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望著泊岸的烏篷長舟。 那男子一貫的寬袍闊袖,盤膝坐在船梢頭,膝上橫琴,鼓琴成曲。 月光如銀,鑲著他的發、他的身,還有他身後的那片湖光,亦在月華下皎皎。 她立住不動,被眼前景象迷住心志。 他抬睫已瞧見她,指下琴音未斷,依舊隨心所欲又依心而鼓。 〈繁花幻〉七節拍,她聽得入迷,他的喜、怒、哀、樂、愛、惡、欲,在這個月夜裡一波波隨琴音深鑽她心房,震盪那一小塊記憶—— 你想把自己抵給我,那好啊,好得很,我正愁找不到人! 男子動欲是簡單的事,怕就怕姑娘家糾纏不清,你肯給,自個兒送上,我有什麼好推辭? 你說啊,這樣得利方便的事,我為何不要?你說啊—— 她想哭想笑。 他今夜的琴曲鼓得真好,美到不可思議,在在觸動她的心。 而最最惱人的「欲」之拍啊……她入了迷、著了魔,只覺裸身陷進情與欲的漩禍中,沉得更深更深,卻是甘願如此沉淪,背道失德亦無悔…… 她與他,一個靜聽佇立于邊上,一個鼓琴盤坐於船梢,清月下四目凝注,不發一語卻宛若已千言萬語。 她是不爭氣了,聽到後來竟是撐不住,心抖得厲害,身子亦隱隱顫慄。 倘是以往,她定會擔心他寒秋夜泊,怕他抵不住湖上冷涼。 然此時此際,她淚順勻頰而下,頭昏腦熱,只覺氣他、惱他,讓她這祥難受。 她咬痛柔軟唇瓣,足跟隨即一旋,逼著自個兒走回那小小居所。 不再聽了……再聽,只會加倍混亂,弄不清他是否又是耍著她玩? 他若要徹夜鼓琴,全隨他意。倘因此病了,那、那也不關她的事! 她會躲得好好的,掩耳縮在厚被子裡,再不聽他。 再不去聽…… 結果苗三爺病投病,陸世平不知,她只知自個兒該是病了。 昨日縮在湖邊上大哭,一身細汗,又跟個男人「鬥」到昏頭,簡直心力交瘁,再被寒水秋風如此一吹,當時身子已是忽冷忽熱。 她雖纖瘦,身子骨卻一向健壯,甚少生病,昨夜覺得不適也沒放在心上,以為忍忍,仔細睡一覺便能轉好,沒想這一覺睡得神識渾噩,夜夢連連,一會兒是那年的落雨湖面,暗青色的天水間,一道俊影獨立;一會兒是師父緊抓砸過人的硬凳,失神坐在榻上的模祥;一會兒又是那場大火,濃煙嗆得她喉緊生疼,師父那魔障了的飛眉狂目已斂,了無生氣地跟在那兒…… 最後的最後的夢,是苗三爺那雙光亮的眼,亮卻迷美,似笑非笑看她…… 她覺得自己亦入魔障,被迷得昏頭轉向,他就是洑洄——落重重洄間,如玉如石又能如何?同祥要被吞噬的…… 醒來時,外頭天光清亮。 她微微苦笑,心想,能醒那便好,還能自個兒照顧自個兒。 在榻上坐了片刻才穩住暈眩,她起身梳洗,想著等會兒得熬點姜湯喝,再躲回厚被窩裡捂一捂,瞧能不能發汗…… 景順在她熬煮姜湯時送藥來。 「陸姑娘,這是咱三爺吩咐的,昨兒個沒能給您,今早就趕著送來了。」 大大的一個長匣,揭開匣蓋,裡邊滿滿全是那帖獨門配方的護喉潤喉藥丸。 陸世平怔怔看著桌上那一匣子藥丸,一時間說不出話。 景順小心翼翼又道:「三爺的船還候在渡頭,他這是……跟姑娘耗上了,咱還從未見他這模祥,那是勢在必得的神氣……陸姑娘,那日我扮作船夫故意親近您,是三爺安排的沒錯,但他就只是想把姑娘的身份確認再確認,弄明白您到底遇上何事?有什麼難處?三爺他其實……」搓著手,吞咽唾沬,他想泄點苗三爺的小底,又覺小有罪惡感。 但不說不痛快,真這麼耗下去,他真要看不下去。 他這陣子被大爺調回『鳳寶莊』主鋪做事,得知三爺欲來尋人。此人雖易尋,能不能得卻是未知之數,他放心不下才搶了竹僮們的差事,硬跟過來,未料還得受爺的支使,當著姑娘的面又小演一場戲—— 適時跑進矮屋小院,說船備妥了,然後再讓船離岸,他與護衛在船梢頭悠晃,製造苗三爺已乘船而去的假像…… 欸欸,他家溫潤潤的三爺都不三爺了,竟玩這種詭招? 內心歎氣,他略微壓低聲量道:「陸姑娘,其實三爺的眼還沒好俐索呢!」 陸世平猶自怔然的眸子一抬,唇張了張,仍沒發出聲音。 景順道:「您離開苗家後,三爺就病了,治得都見大好的寒症突然暴起,養了大半個月才下得了榻。」見她傻愣不作聲,以為她猜疑,他急得用力點頭。 「真的!是真的!不騙您的!三爺之後又調養兩個多月,身子骨強健些了,朱大夫才慢慢再幫他治眼,目力如今也才恢復七、八成,天天都得服藥針灸,但他賴在「牛渚渡」不肯回去……聽朱大夫說,之前治眼是抽絲般慢慢收網,來到最後這關頭,就得一鼓作氣除了病根才好,怕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啊!」 陸世平聽得心口慌一陣、堵一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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