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恩那 > 我的好姑娘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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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容憔悴,神情溫柔,大掌不斷撫著母騾變得好暗淡的細毛,似乎已和她說了許久的話。 雲婉兒鼻腔泛酸,熱意瞬間沖上眼眶,模糊了視線。 在玉家行會時,雖知春花病了,他尚能自持,後來返回「霸寨”,春花的狀況突然一落千丈,似乎曉得已到家,不須再強撐下去,而他連著五日都伴在母騾身邊,雖未到完全不吃不喝的地步,但也得有人按時在旁照看叮囑,要不然他是不會想到那些的。 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力千鈞抬起更形瘦削的黝臉,紅絲輕布的深目爍了爍,沖著她淡勾起嘴角。 「春花才跟我說起你,她想見你,你就來了,真好。” 「是嗎?那當真好。”雲婉兒走近,學他席地坐在乾草上,淚已一顆顆沿著勻頰往下掉,她沒去理會,只是勾唇笑。「春花跟你說了我什麼?” 力千鈞低聲道:「她說你是好姑娘。很好、很好的……”母騾還說了很多,有些是他說不出口的。 雲婉兒把身子挪得更近,小手撫著春花,這幾日她就這麼陪著他們,叮嚀他吃喝,幫他照顧母騾。 「我其實……沒多好。” 淚珠依舊串串滾落,她吸吸鼻子,勉強把每個字說清楚。「春花才是好姑娘,是很好、很好的,沒誰比得上……” 力千鈞靜默著,沉靜瞅著姑娘和愛騾好半晌,徐緩道:「要是騾子或馬兒死了,寨裡的人都要把它們放到山上去,找一個空曠又乾淨的地方擺著喂鷹。我不要春花去那種地方,她五歲時就跟著我,跟了整整十五年,有情有義,相挺到底,我想她留在身邊,好嗎?” 「好。”雲婉兒點頭,眼都哭得通紅了,心裡明白男人並非詢問她的意思,而是明確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他揚唇笑了。「謝謝你。” 雲婉兒不太明白他道謝之意,但此刻的她沒心神想那麼多,只能搖著螓首,心疼不已,為了男人和他的母騾。 「呼嚕嚕——”忽然,病懨懨的母騾晃動著尾巴,大腦袋瓜略抬,往旁邊奮力地蹭啊蹭的。 力千鈞張臂一攬,順勢把她的騾頭攬進懷裡。 他就這麼靜靜攬著,撫順皮毛的手勁再溫柔不過,母騾低低的、斷斷續續又哼了幾聲,仿佛仍放心不下他,鼻頭在他胸懷裡輕蹭再輕蹭,來來回回了幾次,直到再也使不出丁點兒氣力,那雙霧濛濛的大眼垂了下來,終於,她在男人的懷抱裡呼出最後一口氣。 雲婉兒望著這一幕,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嗚咽著、低泣著,下意識用手捂住嘴,但哭音仍透出指縫,淚流滿面啊淚流滿面,像是從來不知自己會如此傷心,那些淚仿佛永遠也止不住。 然而抱著心愛母騾的男人,他眉目低斂,一滴淚也沒流,面龐溫柔依舊。 她聽見他低低唱著—— 「……大年初一要出門,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妹不舍我,阿哥捨不得賣騾馬……捨不得責騾馬……” 大石屋後頭的草棚邊,力千鈞為春花造了一個墳。 墳前沒有立碑,微微隆起的土堆前只壓著一塊方石,石上掛著成串的紅漆鈴鐺,一切簡簡單單。 寨裡的人聽聞春花走了,悲喜參半,但畢竟喜大過悲,心想生老病死本屬常情,春花兩眼一閉不必再受苦,而力千鈞這麼徹底的痛一痛也好,待痛過後又是一條活龍,重新再上路。 這兩日,雲婉兒當真成了寨民與力千鈞之間唯一聯繫的通道,大夥兒要給力千鈞的東西全往她懷裡塞,想打探大石屋裡的消息,找她一準沒錯。 進屋,秀氣身影筆直往屋後去,如所預料的,男人在那裡。 他盤腿坐在母騾墳前,地上擺著三大壇酒和兩隻寬口大碗,就這麼和母騾你一碗、我一碗地「對飲”起來。 見屋後的情狀,雲婉兒內心幽歎,也不出聲阻他痛飲。 她步伐沉靜地走近,斂裙蹲落,將摘來的一束小花放在紅漆鈴鐺底下,然後雙手合十默禱。 「你總是跟她咬耳朵、說悄悄話。” 已兩日不言不語的男人突然出聲,雲婉兒心一顫,回眸瞧他。 縱然飲了酒,力千鈞看起來神智仍相當清醒,他眉目尋常,淡淡道:「我每回瞧見你和春花好在一塊兒,喉頭就冒酸氣,吃起你倆的醋來。” 「啊?”唇瓣微張,眨眨眼,合十的小手不知覺放落了。 他似乎也沒要她回答什麼,舉起大碗逕自灌了一大口,跟著又抬起綁手粗魯地拭掉嘴邊酒汁,道:「春花走了,馬幫就得再挑一隻頭騾,沒有頭騾領隊,騾馬會走得不成樣的。” 「……我聽老人們說過,挑頭騾很重要。”雲婉兒溫婉微笑,也不怕地上土塵多,乾脆跪坐下來。「他們說,一頭好頭騾有本事識別毒草,不會讓騾馬誤食,它還能知道地皮下面是泥沼或沙窟,避免趕馬人和騾馬群陷落……老人們還說,如果頭騾死了,對趕馬人而言會是一件很悲傷、很悲傷的事……” 力千鈞仿佛沒聽到她最後那句話,仍大口飲酒,酒汁濡濕峻顎,連前襟也濕作一片。 「力爺……” 「頭騾要選五歲到十歲之間的最好,還要看骨骼、看毛色漂不漂亮,一定要聰明,而且一定要母騾子。母騾脾氣溫馴又機警,能懂得避開危險,公騾太莽撞了,沒法兒帶好隊伍的……選了頭騾,把它帶在身邊共患難。騾子能活到二十五、六歲,春花走得算早,少活五、六年……”他突然低低笑出。「也好,跟著我總是吃苦,早走早超生。”把大碗滿上,又飲。 「力爺——”雲婉兒又急又心痛,用力攀緊他的臂膀,把碗裡的酒全弄灑了。「別再喝了呀!” 她使勁兒握住他前臂,不放就是不放,決定今兒個一定要好好、好好地叨念他幾句,即便他發瘋發火,真把她一腿踹飛、一拳捶斃,她都得說出口! 「你——啊!”她頭一抬,驀地倒抽了口涼氣。 那張近在咫尺的峻臉竟然掛著兩行清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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