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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橘逸勢怔住。

  「到那時,再把這個還給我吧。」依然是笑眯眯的表情,智子將一枝花遞給了橘逸勢。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一截雖已乾枯卻豔色猶存的櫻枝,它便像一團火一樣,輕輕地卻又帶著仿佛能將人灼傷的溫度,被放入橘逸勢的掌心。

  她仰望著橘逸勢,這個淡漠深沉而又簡單率性的男子,雖然此刻,他對自己尚充滿防備,但只要堅持,她也一定可以慢慢推開他那扇看來堅固卻充滿破碎裂痕的心門吧。

  在那男子露出比浮雲更為輕淺薄淡的微笑並轉身離開之後,望著那抹在漸濃的夜色中逐漸走遠的纖麗的背影,她也微笑了。

  原來,心中那個朦朧的感情並非什麼「我想救你」,不對,她已經隱隱察覺不是那樣,想要的不是他的信任,接近他的目的不是為了調查,讓堂皇的話都滾到斑斕夜色的街角去吧,她早在剛剛就已明白。

  怪不得她無法說出「我想救你」,因為那根本就不是真的。真正的感情是什麼?那種想要接近,想要佔有,希望對方絕不要和刺殺一事有所關聯的心情,說到底只不過是緣自於同一種極為自私的感情。不是為了弟弟,不是為了正義,更不是為了揭發什麼真相。

  那個感情名為——我想要你。

  沒錯。問題問「想要的是什麼?」回答是「橘逸勢,我想要你。」

  4.綺麗流言坊

  「大人,清光好感動哦!」雙手交握,淚花閃閃的青年擠在人群中,一邊張望著沿途停靠的華麗車馬一邊歡喜萬分地欣賞表演踏歌的童子們的舞姿。左右逡巡,一副眼睛都快要不夠用的樣子。

  「唉,年輕雖然是好事,但這種看見什麼都要大驚小怪一番的特性實在是讓人煩惱啊。」橘逸勢不勝煩擾地歎著氣,難道他們平常的生活真的過於深居簡出了嗎?只是偶爾無聊,帶著清光出門觀賞一下適逢其會的踏歌會,就能讓清光激動成這種德性嗎?

  「讓不知底細的人聽到了,還以為我們是從名不見經傳的窮鄉僻壤來的,你呀,不要用那種看到天照大神起舞般的表情對著我哦。」

  「大人!我、我們如果能常常感受一下這種明媚的空氣,就不會被人說成像鬼狐了啊!」清光還是很激動,哦哦,一向無所事事倚在廊上等發黴的公子,竟然也能想到參加一些普通的活動,光是這點就已經很不尋常了。何況今日碧空如洗,了無纖雲,貴族小姐們的車子早早在路邊占好車位等著觀賞踏歌大會,簾下探出的各色衣袖與路邊柔嫩的花枝一齊爭奇鬥豔,景色絢若雲霞,他這個健康青年看到了自然會感謝活在世間啊,這才是春天應有的氣氛嘛!

  「我已經開始後悔帶你來了……」橘逸勢衣著樸素,用扇子微擋住臉,一邊用力捉住清光的背,就怕他人高馬大的,還一個勁地向前踮腳,萬一不小心撲倒在地再壓傷幾個無辜百姓可就更傷腦筋了。

  「咦?」清光的腳跟終於落穩,不甚自在地指著前方,「剛剛經過的那輛車,好像是您的兄長……」

  「你眼花了。」身後的青年淡淡地說著,同時回他以一抹冷靜的笑。

  「哦……」搔了搔頭,清光暗自咬了下舌尖,笨哦,在大人面前,和親戚有關的事都是忌語呢。不過說起來,大人的兄弟們好像都生活得相當得意。大概是特別善於逢迎鑽營的緣故吧。和他們趾高氣揚的樣子相比,混雜在普通民眾間的大人的處境讓他不由得感到一陣抑鬱。

  「怎麼了,清光,你這傻孩子在想什麼?」抬起手中裝飾用的扇子敲了一記將心思都擺在臉上的清光,橘逸勢露出淺淺的微笑,「喏,你不是很想看歌舞表演的嗎?不要將心思放在不適合你思考的事情上啊,何況兩相比較,我發現我還是更喜歡你大驚小怪蠢兮兮的樣子呢。果然,人類真是習慣性的生物啊。」

  無限感慨地得出一個結論後,橘逸勢將目光放到了稍遠的地方。對适才親兄弟從眼皮下經過的事完全不在放在心上。

  清光無奈地再度搔頭,勉強自己移開目光。在祖父身邊長大的大人,和自家人幾乎沒有感情,然而厭惡之心倒也並不會特別濃烈,這種樣子反而顯得很不自然。對什麼事都是既不喜歡也不討厭,縱使面對親人也只像面對路人一般,沒有執著渴望的東西,一身淒豔兩袖清風的大人,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大人,這樣的大人,到底……

  「呀——」

  猛然響起的女性尖叫聲令清光倏地回過神來,前方的人群發生一陣騷動。他蹙著濃眉,壓低聲線:「大人——」

  橘逸勢順著清光的視線望過去,原來是一個年輕的妓女,被人群擠得摔出去,大概撞到了某位大人物的架轅台,車邊的侍從們正在大聲喝罵,嚇得那可憐的姑娘一時爬不起來。

  「可惡!不知車裡坐著什麼人,放任手下肆虐。」清光憤憤不平。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像你這種下賤的女人,也配混擠在這裡觀賞表演?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弄壞我家夫人的車子,即便是用你這螻蟻般的性命抵償也是遠遠不夠的!」

  侍從破口大駡,揮動趕車的鞭子就要向那女子身上打去,坐在車裡的主人竟然未聽見般地絲毫不見阻攔之意。

  「太過分了……」清光按捺不住,雙肩蠢蠢欲動,一隻手卻先一步的搭在他肩上,回過頭,便對上一雙狹長冰冷的眼,「清光,不要多管閒事。」

  「可是大人……」

  「你不聽我的話了嗎?」他淡淡地挑了挑眉,並沒有加重語氣,卻使清光立時噤聲。

  「原本就是她不對啊,」橘逸勢嘲諷地掀動唇瓣,「這世界從來就不曾有過什麼公平呢,既然知道自己沒有力量,就該躲到角落中去啊。怎麼,你那樣地看我,是覺得我說得不對嗎?」

  「不,」清光扁扁嘴角,「我只是覺得這些話不是大人的真心話罷了……」

  「呵呵……」優雅地欠身,橘逸勢笑笑,「真心是什麼?那種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裡或者說究竟有沒有存在過的東西,你可以分辨得出嗎?」

  「我這麼笨,當然分不出來,」高大的青年不以為恥地承認自己是笨蛋,「只不過說起看您眼色的話,這世間就沒有人比得過我清光了吧。」

  「你要是懂得看眼色那種事,就不會淪落到給我當家臣了啊。」橘逸勢雙手環抱,冰冷地注視著前方。

  那跋扈的侍從還在大逞淫威,周邊一片死寂。踏歌隊早就過去了,貴族的車馬們也大都慢慢地轉頭。本來是出來看歌舞的,結果卻讓他看到這種一點也不賞心悅目的事。打女人,真是難看啊。

  皺了皺姣好的眉毛,他別過臉,打算帶清光先行離開。

  「何人在此大聲喧嘩?!」耳熟能詳的嬌嫩嗓音牽引住他剛邁動的腳步,他詫異地回眸,清光已經先一步認出對方的身份,「那不是智子內親王身邊的小楓嗎?」

  提到這個名字,橘逸勢便滿頭黑線,「就是那個……大碗牛肉……」

  「教我們打麻將的那個啊!」清光奇怪地咋咋舌,「大人,你記憶力變差了耶。」

  「真希望能忘得更乾淨一點……」他喃喃自語,可以選擇的話,他一點也不想和智子內親王府的人扯上任何關係……每一次提及智子這個名字,都會讓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適感……那個長著一雙單薄大眼的長髮少女的身上,似乎存在著某種讓他感到怯縮的東西,宛如在照鏡子時看到別人身影般地不自然。不管面對任何人都會昂首直視的他,偏偏,會在那雙透亮的眼睛前,移轉開自己的視線……

  「你要幹嗎?」侍從警戒地看著這個突然從後面的車子裡鑽出來的嬌小少女,看打扮雖然只是個侍女,但搞不清主人是誰的時候,還是得多一點小心。

  「該問這句話的人應該是我吧,」小楓臉色不快地走上前,一眼便可看清發生了什麼,「我說前面的車子怎麼走得這麼慢,原來是有惡犬在此咆哮。」

  「你說誰是惡犬?」侍從火冒三丈,指向伏在地上嚶嚶哭泣的女子,「都是這個賤人擋住我家夫人的車,要怪就去怪她!」被小楓一激,他更加生氣,抬手就要再給那女子一鞭。

  「住手!」竟敢在她的面前打女人?小楓瞪圓眼睛。

  「呦,你讓我住手我便住手哪,你以為自己是誰啊。說到底不過也是一個小侍女,再胡言亂語,當心我連你一起教訓!」眼看小楓衣著簡單,想也不會是太有身份人家的高級侍女,侍從的態度更加肆無忌憚了。

  「呵,沒想到平安京裡竟然還有不認識我的人啊,」小楓愉快地笑了笑,一邊綰起衣袖走上前去,不知底細的民眾們開始為身小力薄的她擔心,但一旁的華麗馬車中還未離去的貴族們卻在恥笑那輛看似精美的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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