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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我一直想知道,殺人的感覺究竟是怎樣。」他帶著恍惚的表情問,「殺死曾經愛過的人,是出於怎樣的動機與理由。有的人在拼命尋找心的形狀,有的人卻可以埋葬自己的心。」茶色頭髮遮蓋著少年疲倦的臉,那一刻,安藤雪覺得眼前這個好像沒有歸處的他看起來好小好小。

  或許,在這個時候,她應該審視的是青柳碧應有的表情。

  但偏偏她就是沒有辦法把視線從桂木涼臉上移開。

  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像碰觸到不該碰觸的地方,她好像看到了他最脆弱的一面。她想弄懂這個少年的憂傷,她想瞭解這個少年的秘密,想知道這個少年究竟背負什麼才會顯現那種無奈的疲憊,以及她想要守護他刻薄面具之下淡不可察卻真實存在的溫柔。

  手腕上,有一串銀鏈子。

  是青柳碧送給她的。

  手指上,有灼熱的痕跡。

  是桂木涼曾經握住並親吻遺留的觸覺。

  羽野先生說要畫青柳小姐只需要一支鉛筆。她覺得桂木涼也是一樣。他們都美麗纖細,像淡淡的素描,仿佛橡皮一擦,就雪過無痕。然而,那張承載過什麼的畫紙,畢竟已經和嶄新的不再一樣。

  就像此刻的她,畢竟已經與之前的她不同了。

  如果說人與人相遇是一種化學,那麼……

  她的視線無法轉移,凝望著桂木涼淡色的頭髮,水色的眼瞳。以至於,當她忽然聽到身邊傳來啜泣聲,她幾乎是吃驚地跳了起來。

  總是溫柔微笑,即使被指為凶嫌也平靜如恒的青柳碧,忽然崩潰了。像一根拉得緊緊的鋼琴線,一直那麼鋒利堅固,卻突然一鬆手,就輕飄飄地落到了地面。

  「七年。」她抬起雙手捂住了臉,過了一會兒,聲音才從指縫裡傳出,「我愛那個人,七年。明明在相遇時就知道這個人不會屬於我,他已經有了妻子。但是,那麼狂熱地相愛了。我相信他愛我,並且一直等待,他終於會娶我……」眼淚一顆顆以直接從眼框掉落的方式滴落她緊握的手指,依舊美麗的女子的聲音像行駛中的列車外輕飄飄的雪。

  「……我並不愚蠢,卻每次都相信了他說會娶我的謊言。」她閉了下眼睛,阻擋瞬間的光線,卻切割不斷透明的淚水。

  「他很怕被別人知道我們的事。」雖然桂木涼並沒有步步緊逼,但青柳碧卻宛如獨白般地喃語,「就像天下任何一個此類的故事,他從不讓我進入他的生活、他的世界裡,就像從來不曾有過我。」

  「所以……你就殺了他?」安藤雪心下一緊,「因為你得不到你愛的人?」

  「怎麼會呢。」青柳碧輕輕地揚唇,優雅而哀傷,美麗得像人魚那樣,「我並不會去殺一個我愛的男人。就像你問的一樣,人怎麼可能去害自己愛的人。」她望向桂木涼。

  「愛情消失了,」她說,「就在這二十四小時之內。昨天我愛這個人愛得發狂,但是今天,當他拒絕和我出現在同一車廂內的時候,我的愛情已經像昨天的雪般不復存在了。」

  老家的父母,不止一次地催她回來相親。

  她以旅行的藉口,騙他一同前往。希望他能去見她的雙親,哪怕只是欺騙他們一下,說他是她的男朋友,好讓他們安心,只是這樣卑微的小小的願望。

  他竟然勃然大怒了。

  她曾為他說過一千句謊言,也曾聽他說過一萬句謊言,但是,竟然只是要他為她說一句謊話,他卻自私地不願意。

  但是,即使這樣,她依然沒有其他的想法。

  買了回程的車票,希望兩個人能夠停止爭執重歸於好。

  可是他說:「不要和我坐在一起,萬一被熟人看到不好。」

  是的,令她起殺機的,就只是這句話。

  這句話讓愛情雲散煙消。

  「沒有人可以殺心愛的人。」她怔怔地回答桂木涼,「會下得去手,是因為不再愛了。」

  是的。

  不再愛了。

  所以一邊微笑說好吧。

  一邊在心裡謀劃抹殺他的方法。

  就讓這個人隨雪花一樣,隨消失的愛情一樣,也乾脆地消失吧。

  約好中途在洗手間碰面。她按照約定的時間,以詭異的方式前往。兇器只是一支眉筆,只要位置正確,鉛筆亦可殺人。親昵地靠近,幫他最後一次整理衣衫。

  然後,狠狠地將那支眉筆刺入他脖頸的主動脈。

  小心地避開了鮮血噴湧的位置。

  卻無法壓抑那股刺鼻的血腥。

  當她噴好香水的時候,那扇門依稀開過一次。

  但是站在門邊的白衣男子,淡漠地別開臉,沒有任何表示。

  痛苦的跡象隨著那個人生命的完結而消失。

  留下的是什麼,誰也不知道。

  她說:「不再愛了……所以下得去手。」

  桂木涼接受這個答案了嗎,安藤雪不知道。

  她只知道一個女人不會為不再愛的人流眼淚,即使那看起來,就像人魚的眼淚。

  shape of my heart……

  尖銳地擊碎了青柳碧防線的歌聲還在循環播放。

  每個人都在尋找心的形狀。

  她想要找到,所以前往東京。

  桂木涼想找到,所以他執意要問青柳碧。

  青柳碧想要尋回自己,所以抹消過往。

  羽野砂是否知道答案,所以一早沉默不語。

  直下守和婆婆又各自擁有怎樣或平淡或驚心動魄的人生呢。

  每個坐在這裡的人,都像是背負著他們不為人知的故事。

  僅僅在此二十四小時,彼此不搭線的人生暫時有了相逢的交錯點。

  她只是平凡的少女,看不懂他人內心的形狀。

  但是,她卻瞭解,她自己的心已經飄到了在這裡的某個人身上。

  「你……要通知警察嗎?」

  青柳碧低低地在問。

  「那是你的事,你的人生,我完全不想管。」

  桂木涼就像一開始那個刻薄少年一樣,戴回重複往返只播一首歌的耳機,但是唇邊卻收起了一直以來蘊含毒汁的笑意。

  「謝謝。」

  安藤雪看著青柳碧把右手搭在左手背放在膝上向前欠身,髮絲滑了一個弧掠過潔白的耳背。突顯出她下頜那粒黑色的美人痣。

  「我會自己去說明。幫我向婆婆說聲再見。」

  青柳碧就像初相遇時那樣,嫋嫋婷婷地向前行去,動作優雅輕盈,身姿凜冽挺直,像走在通往年少時光的平衡木上。

  安藤雪忽然發現她記不清被害人的臉,她不知道那個依稀只是普通中年男人的死者為什麼會讓美麗的青柳碧犯下這樣的罪行。她不認為那個滑落到自己手上的銀鏈子所帶有的溫度是一種虛偽的溫柔。

  幽涼的香氣還環繞在車廂內,十三號車廂卻已經消失了第二名乘客。

  安藤雪憶起這種花香的名稱。

  金盞花的花語意味著——離愁。

  「她……是去自首嗎?」

  「或許吧。」桂木涼飛快地看了她一眼,「但那不是我們該管的問題。我們,只是普通的乘客而已。」

  是這樣嗎……

  安藤雪環望周邊的人,直下守雙臂環抱端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視。但是為什麼,她卻知道,那種一言不發,就是直下先生特有的溫柔。

  猛地,寂靜中響起「喀嚓」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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