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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無奈隨著籲歎而出。

  「為了與我賭氣,忍受三日饑餓之苦,你也未免太倔強了些。」

  銀貅還迷迷糊糊,睡了三日的神智尚未完全清明恢復,聽他說話,看他薄唇開合,卻沒聽見內容,於是她沒回話,只是揉揉眼趕跑睡意,自軟枕寬榻上半起,身子軟綿綿的彷佛無力支撐,偎向他,由他負載她所有重量。方不絕被她貓兒般的撒嬌行徑弄胡塗了,她應該與他鬧脾氣,耍潑捶打他,或是冷臉相對,比誰先低頭認輸,而不是……柔若無骨地依向他,將他當軟胖抱枕在攬。

  「餓不餓?」罷了,他輸了,軟化了,敗陣了,拚不過她拿自己身體安危當賭注的硬脾氣——他可以繼續與她硬碰硬,她不吃不喝,是自己為難自己,餓著的人不是他,痛苦昏厥的人也不是他。但,何必呢?折磨她不是他的本意,她是他的妻子,雖然親事是順應母命而訂下,與其說是迎娶她,不如說是迎娶她的八字,然而,他並未抱持著娶她進門之後便冷落她、錯待她的念頭,他發自內心視她為妻,唯一的妻,不保證一定會深深愛上她,卻絕不辜負她,迎進三妻四妾來惹她傷心。

  這是他給予她的承諾,一個雖沒言明,卻在他心底立過誓的承諾。

  「有點。」銀貅嬌憨憨的。無事可做的三日,嗜睡的貔貅,睡過好幾頓金銀珠寶的進食時間,所幸,貔貅餓不死,睡比吃重要。

  方不絕聞言下榻,託盤早的菜著雖冷,還是能食,這個時辰,廚房灶火應該已熄,不需要再勞煩廚娘為熱一頓飯菜而重新生柴起灶。他的娘親,在方家沒落的好些年前,便是在一處大戶人家當廚娘,每日,為應付奢侈豪豐的膳點而苦思變化,不許太過頻繁重複的菜色,總讓他娘及其餘廚娘戰戰兢兢,每頓開灶都是一場戰鬥,不僅早午晚三餐,大戶人家怪癖多,有時三更半夜亦會差人來拍打奴僕房,要娘親起床為他們煮食,只為了主子們突然想吃碗干貝粥或燴飯。

  有一回冬季深夜,一連四次——大少爺、二少爺、老爺、三姨夫人,分別討了筍潑肉面、海鮮膾、百味羹、涮羊肉——那夜娘頂著寒冷夜風,在足以凍斃人的井邊挑水,忙著準備切洗的食材,好不容易忙完一道,以為無事熄火,才回房躺上木板床,又被人給喚起,繼續為另一位主子的命令忙碌奔波。

  正因為明白那種辛勞,他與他娘向來不去做為難下人的要求,他們方家是嘗過苦的,不是生來便錦衣玉食的富貴人家,冷飯冷菜只要能吃飽,他們也能扒得乾乾淨淨,不豪奢不浪費。

  他端起白飯,胡亂夾了幾片魚肉和豆腐,回到她身邊,趁她混混沌沌之際,滿滿一口飯菜喂進她口中。陌生的口感及怪滋味,銀貅本能地咀嚼了半口之後便皺著臉要吐掉,他薄唇前抵,封住她噘嘟的豐唇,不容她任性。

  吐不掉,只好咽下,這才發覺並沒有她想像中難吃,尤其是滑嫩嫩的豆腐勾了芡汁,咕嚕一下便溜進咽喉。

  他又喂她第二口,第三口,接下來的餵食變得順暢許多,銀貅沒再排斥咬下箸間夾來的人間食物,它們與寶礦在牙關咬破的感覺完全不同,毋須費上太大咬勁,只消細細嚼,便在嘴裡化開,散發出新奇的氣味。一粒粒白米,原先沒滋沒味的,越是咬著,便越來越甜……

  「剛端來時熱騰騰的滋味比較好,你偏偏不吃,等飯菜都冷了,吃起來便差一些。」

  「這樣算冷嗎?我以前吃的,比這些更冷。」金銀珠寶沒有溫度,她都吃得慣了,何況是他手上那碗。

  她乖乖地吃光了飯菜,還將冷雞湯也喝個精光,這饞樣,哪像個挑嘴的任性嬌嬌女?

  「你像現在這樣溫馴聽話,不是很好嗎?」方不絕為她擦拭嘴角,像個寵愛女兒的爹親,充滿耐心地說著:「性子太烈,渾身長滿了刺。與誰都不願嘗試相處,雖然短時間內你看似占上風,日子一久,你會發現沒有人願意和你交好,逐漸受到孤立。你自己一個人,在方家該如何是好?即便大家不敢明目張膽欺負你,那種刻意被遺忘及冷落的味道,你真能熬過嗎?」

  萬一他避不過詛咒,這方家,容得了她嗎?

  不要成為全方家最讓他放心不下的人呐……

  他的娘親,早已央托表弟李韻奉養照顧,方家的命運,應該不會拖累李家,他並不避諱談及他死後的諸多後事交代,人終難免一死,不過是早與晚的差別,他為方家上上下下都安排妥當,即便他明日猝逝,眾人也不會手忙腳亂地失了頭緒,只是悲傷在所難免。

  可關於她,他該如何安排呢?

  「……你好像在交代遺言哦,什麼我自己一個人在方家,你不是也在嗎?」她不愛聽,總覺得心裡不舒坦,悶悶的。「你是不是擔心方家的詛咒,說你跨不過三十大關?」

  「你也知道詛咒之事?」不意外,方家之事,早在西京流傳許久,成為茶餘飯後的一件趣聞……事不關己,任誰來說,都帶有一絲風涼。

  她點頭。「聽人說的。」

  「知道自己嫁的丈夫恐怕沒能活多久,你心裡,多少怨懟吧。」所以,才在洞房的隔日,逃掉了。

  怨不怨懟,銀貅是不知曉啦,那亦非她該有的情緒,她看見方不絕的苦笑,那笑裡好複雜,有大多太多的東西,她無法一一分辨。他笑著在跟她說「恐怕沒能活多久」,那是關於他的死期,為何還能笑?一天一天數著日子不是很可怕嗎?他眸裡似乎也有害怕,可又不像是恐懼,倒比較神似擔憂……擔憂什麼呢?他的眼中,映出她的茫然,他凝覷她,一臉的……放心不下。

  「你,怕死嗎?」她突然這麼問,問完,覺得自己好蠢,誰不怕呢?若有人拿這個問題問她,她定也無法答得爽快利落。

  「本來不怕,娶你之後開始會怕了。」

  這句話,銀貅不懂其意,怕不怕死,與娶她有何干係?

  人類講話的方式,有時她真的不是很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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