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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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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不絕刻意隱忍三天,不去理睬「陸小蟬」關在房裡的動靜,不聽不問她是否撒潑耍賴,是否為難下人,是否咒駡他冷漠無情,他硬下心腸,存心要她明白,昔日的小姐脾氣在方家不管用,不是每個人都必須容忍她、敬畏她。 恰巧船行這兩天運回一艘撞礁受損的商船,他忙著處理修繕及受潮貨物賠償後續事宜,足以將心思暫時挪開,不去滿腦子想她有沒有反省,有沒有吃飯,有沒有生氣,有沒有……哭泣。 他雖非方家船行的掛名當家,實則船行運作諸事,仍須經他之手來決策,對娘親擔心他的三十死關,而央求他不許跑船護貨,不許以當家主事身分對外宣稱,他為了讓年輕便喪夫的娘親安心,全數應允,不過船行夥計們都很清楚,表面上方不絕的表弟李韻是老闆,真正掌權的還是方家第七代獨子方不絕。 他有絕對的理由早出晚歸,甚至直接睡在船行客鋪亦不足為奇。 只是當事情逐一解決,他失去了藉口,最終仍是要去面對他的掛心和懸念。 掛心自己的三十歲死關,以及懸念關於如何對待「陸小蟬」的方法。 他在眾人面前,表現出對於詛咒的無動於衷,當每個人都替他煩惱起未來,只有他,不浪費時間在自怨自艾上,若他註定三十歲將殞,那麼剩餘的兩年自當是無比重要,他要做的事還太多,至少,必須為方家眾人安排妥善。 詛咒是什麼?真有其存在嗎? 它是無形的,他並不想相信,可是任誰都無法解釋方家六代男丁接連早歿的巧合。各種意外,奪去正值年輕力壯的男人生命,無病無痛。有的,是返家途中,遭天外掉落的店鋪招牌砸碎了腦;有的,是在家中與妻兒共進晚膳時,被一顆小魚丸噎斃…… 即便他身體健康,鮮少生病,不代表不會有突發厄運降臨,萬一他像前六代祖先一樣壽終幹三十,對「陸小蟬」而言著實不公平。她還如此年輕,若步上他娘親的守寡後塵,她能忍受那種孤寂和無助嗎? 要是他真的走了,當然不希望她為他獨守一生,他會樂見有人能照顧她,卻又會嫉妒照顧她的人不是他…… 嫉妒,也是活著才能有的權利,他若死了,連生氣的能力都沒有,還談何嫉妒?生平第一次,方不絕對於糾纏自身的詛咒——連他都不甚詳懂此咒始末,僅聽過一些細碎拼湊的故事,非要方家一代一代嘗到苦楚——感到痛恨、感到憤怒、感到不甘心。 假使她無法替他解咒,八字說法不過是訛傳,他的命運仍敵不過詛咒,即便再不願、再怨懟,壽命長短豈能由他,到時,她怎麼辦?她那不服輸的傲性,娘親會視她如己出,疼她若女嗎? 他不由得,憂心起這些。 憂心自己死後,她可能面臨的困難。 這樁為破咒而成的親事,竟成為他最後無法安心離世的煩惱嗎? 他低歎,感覺馬車停下奔馳速度,意味著他到家了。 這是三天之中,他最早回府邸的一次。 三天也夠磨損一個嬌嬌女的倔強任性了吧—— 沒有。 他甫踏進海棠院的月洞門,憂心忡忡的玲瓏立刻小跑步迎上前來,沒待他開口詢問何事,她便急忙稟告。 「少爺……少夫人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 「什麼?!」 「……我每餐送去的飯菜,皆原封不動擺在桌上,筷子連被拿起來翻翻菜色的痕跡也沒有。」她討厭少夫人是一回事,見少夫人不吃不喝是另一回事,玲瓏的擔憂,是貨真價實。 方不絕急遽而行,玲瓏在他身後小跑步追趕,喘吁吁再道: 「少夫人一直躺在床上,用絲被蒙頭,喚她也不應聲,玲瓏擔心……」 「把鎖打開!」方不絕急喝交代,玲瓏來不及順氣,手忙腳亂掏出鑰匙開鎖,動作不過遲拙了些,方不絕搶過鑰匙,自己動手,一氣呵成解開門上煉鎖,拋丟在地,撞開房門入內。 房裡,沒有燃燭,幽暗暗的,連月光都藏進厚雲間,吝嗇由小窗投射光暈。跟在他身後的玲瓏點起燭火,明亮的同時,他看見完整擺放在桌上的晚膳託盤,動也未動,冷硬的白飯,一碟茄汁桂魚片,一份小糟雞,一盤香辣豆腐,一盅竹笙雞湯,以及一碟鮮炒時蔬,綠色菜葉已變得黃爛,教人失去食欲。 榻上一團隆起,只露出一雙白玉裸足。 「小蟬!」 他猛地掀起絲被,床上人兒雙眸緊閉的荏弱模樣,抽緊他的心,他幾乎以為她失去意識甚至是性命,嘶吼著要玲瓏速速去請大夫,自己則繼續喚她。 「小蟬!小蟬——」該死的他!怎會和她用硬碰硬的爛方式來處理事情?!他明明可以跟她說道理,努力說服她、改變她,現在看看他將她變成了何種模樣…… 銀貅睡得正甜,卻被雙頰上一掌一掌拍來的干擾給打破安寧,她從三天的沉眠中惺忪醒來,視線仍迷迷濛濛,未能適應房裡燭光,隱約看見這些天夢裡唯一出現過的臉孔,一改夢中的冷漠厲顏,變得關懷、變得擔憂,他喊著一個不屬於她的名字,喊得焦急、喊得失措,直到見她睜眼覷他,他臉上的表情又添了一抹憐惜,放輕手掌力道,像在撫摸珍稀之物。 可她不愛聽他叫「小蟬」,那不是她的名字,她是銀貅,銀貅。 「別喊我……」小蟬,那不是我的名字。 方不絕認為她在生氣,才會使性子說出這句話,能使性子,也代表她的身體無恙,只是虛弱了些。他鬆口氣,發覺自己掌心及額際一片汗濕。 他竟被她嚇出一身冷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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