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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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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嚴盡歡遲鈍、不是嚴盡歡愚笨、不是嚴盡歡好騙,而是嚴盡歡太習慣公孫謙絕不說謊的個性。這個男人哪天跑去殺人放火或淪為江洋大盜,她也不會驚訝,但說他會扯謊,她連想都無法想像! 曾在十數年前,嚴家當鋪有名老管事,脾氣暴烈,眼高於頂,時常欺負公孫謙他們這群小流當品,每回責罰完他們,還帶著無比惡意,逼他們親口說出「管事教訓得是,是我們不受教,該打該罵」的違心論,若不從,自然又是另一頓好打,那時的他們,幾乎全是十歲上下的大孩子,卻清楚如何能讓自己的日子過得輕鬆平安些,只要順從老管事的命令低頭認錯,就能少頓皮肉痛,偏偏公孫謙是所有孩子裡最常被揍到皮開肉綻的一個。 因為,他不說謊。 違心之論,不會從他漂亮的雙唇間溢出。 就算謊言能討好人、能為他換來好一點的飯菜、能讓招呼在他臉頰上的摑掌次數減少許多,他也不說。 這樣的公孫謙,在嚴盡歡記憶中根深柢固,所以她沒有懷疑他,當真認為他說的每一個字,全是真話! 「你明知道她典當的東西就是清白,你還睡了她!這跟你收下一隻名貴瓷瓶再一把摔碎它有什麼差別?!」嚴盡歡氣到口不擇言,管他用詞不文雅,她猛跺腳,甚至粉拳落在公孫謙胸口上,砰砰有聲,每一下都扎實。 公孫謙不閃不躲,接下嚴盡歡的怒氣。 「我照老爺昔日教導,入鋪的貨物必須以眼細觀秋毫,以手細觸質感,以鼻聞墨香,以經驗辯真偽。」公孫謙用嚴老爺最掛在嘴邊的道理,堵得嚴盡歡無言,只能猛喘氣。 一陣靜默,公孫謙又開口,這一回,他對著發呆的李梅秀說:「還不回房去將這身暴露衣物換下?」不重的口吻,卻相當刻意清楚讓在場眾人聽出男人對女人的獨佔心,不允許有更多春光被外人窺見,將戲做足。 「……哦。」李梅秀遲鈍了好久才趕忙點頭,扯緊衣襟,帶著一肚子迷惑與不解跑回房去,一直到茫然褪下春宮美人裝,換回厚厚棉襖,身子溫暖了,腦袋卻仍是呼呼地灌進冷風。 到底……發生什麼事? 公孫謙為什麼……騙嚴盡歡? 不,她應該問,公孫謙為什麼要為了救她,而騙嚴盡歡? 她以為他會是當鋪中,最冷眼旁觀她下場的人。 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 言猶在耳中。 他卻是唯一一個伸出援手救她的人。 而且,還說了謊。 他根本……沒驗過貨,她與他,清清白白,連手也沒牽過。 她弄不懂他的心思,是一時之間對她起了惻隱之心?抑或不忍心見她視死如歸地讓人送進錢府? 他無須管她死活,把她當成一件可以買賣的商品就好,她絕對不會埋怨他的無情和冷漠,可他卻…… 李梅秀胡亂卸好濃妝,連髮髻髻都沒拆,便想趕回大廳去看後續發展。嚴盡歡好生氣,直至她剛離開都還在死瞪公孫謙,她會不會憤而痛打公孫謙?或者命令秦開、夏候武威與尉遲儀聯手圍毆他?秦開他們對於嚴盡歡是言聽計從,無論多無理的要求,只要嚴盡歡說得出口,他們便一定會為她辦到……公孫謙一個人哪能抵擋幾個高壯傢伙的圍攻?她得快些回去,不能放公孫謙獨自面對那種情況…… 用力拉開門扉,右腳高舉半空中,來不及跨過門檻,便看見公孫謙毫髮無傷地站在門前,正準備伸敲她房門,他臉上身上沒有見紅淤青,她才安心不少,看來嚴盡歡沒有撂人揍他。 「談談好嗎?」他說。 李梅秀點頭,退回房內,讓開右半邊通道,公孫謙步入,順手帶上房門。 斗室之內,只有一張單人木板床、僅僅容許跪坐的小幾桌,及一個放置衣物的木箱子,其餘什麼家具也沒有,放入一個她還算是恰恰好,再加上一個高瘦的公孫謙,小小房間瞬間擁擠起來。 「我去倒杯茶給你……」她拿起幾桌上唯一一個茶杯,要為他去廚房添熱茶。 「不用。你也坐。」公孫謙輕輕撩袍,盤腳坐在幾桌右側,李梅秀放回茶杯,跟著跪坐於左側,與他面對面,她不難猜測他要說什麼,仍是睜著渾圓大眼,等他先說。 公孫謙待她一坐定,說道:「錢老爺那邊,由我來處理,你與他的買賣就不作數了,今天晚上不用坐上錢家轎子去,你可以放心。」她剛哭過的眼,紅咚咚的,淚水沾濕她的眼睫,他記得方才的她有多恐懼,這幾句話,用來先安撫她。 李梅秀明顯大鬆口氣,緊崩的雙肩像卸去重擔,緩緩垮下,不為沮喪,而是為了解脫。 她想向他道謝,話還滾在喉間沒機會說,公孫謙下一句話比她更早:「小當家雖然氣憤,卻也無法逼迫你去販賣清白,不過這幾日她不會給你太好的臉色瞧,你自己先有個心理準備,熬個五、六日就會過去,這段期間你安分些,能避開小當家就避開,否則她找起你麻煩,全鋪子裡沒人能救你。」包括他,誰也不會想和小當家正面衝突,自找苦吃,他方才為她得罪嚴盡歡,應該也有好長一段苦日子要過。 「好。」她也不想去挑戰嚴盡歡的造怒。 「那六十兩,小當家不會乖乖認賠,你恐怕得在當鋪裡工作幾年還債。」 她又點點頭。她知道,她也不會蠢到以為嚴盡歡會爽快地放她離開當鋪。與嚴盡歡相處時日不久,可她已摸透嚴盡歡八成的個性,嚴盡歡擁有最無害可人的羊兒外表,最兇殘暴躁的野獸內在。 而且,她竟然會因為可以留在嚴家當鋪裡,小小的……開心了一下。 「抱歉毀你閨譽,在那當下,我沒有其他辦法可想。」公孫謙抬眸凝視她。 他來找她之前,不斷問著自己,這樣做對嗎?這樣做好嗎?可是這樣的疑問來得太遲,他應該要在開口欺騙嚴盡歡之前就思索它,當鋪典當並非兒戲,不能說當就當,耍賴不當就不當,當鋪是講利益之地,不行善,不積德,只問有沒有利頭可賺,李梅秀膽敢走進當鋪裡騙財,自然自己要想好後果,她典當清白,期限到了,無錢贖回,當鋪按照慣例,處置流當品。 可是,他又該死的心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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