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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他終於看清她的真面目,他要失望、要憤怒……要收回所有對她的愛情……

  她生自己的氣,所以自從醒來之後,她又鬱又惱,怕被他傷害,他暴怒的模樣,她連想都不敢去想,她希望縮回黑暗中,保護自己,寧願自己依舊是毒發身亡的「白綺繡」——

  與其受他仇視,不如死去,至少那時的她,得到他的全心全意。

  但她沒有料到,面對存心殺他的她,他不僅沒有邪佞無情地報復她,還甘願將他的生命賠給她——

  他說錯了!她一點都不會因為他的死而感到開心!

  「這眼淚,是代表你對我仍有些些不舍,綺繡,是嗎?」他珍惜地承接豆大的瑩瑩水珠,自我解讀。

  「取、取消對德松下達的命令,我不需要你這麼做。」她咬唇,咬不住說話時雙唇的顫抖。「只要我死,就一了百了,恩怨情仇由我帶走——」

  她的雙手驀然一緊,被他收牢的十指鉗嵌。

  「綺繡,再說這種話,我要生氣了。」赫連瑤華眉目嚴肅,她老把「死」字掛嘴邊,反覆提醒著失去她的那段惡夢歲月,他可是半點都不想再經歷天崩地裂的深濃絕望。

  「你那番自作主張的話,我也很生氣!」她低低吼回去:「問都不問過我,便自以為對我是最好的安排,不容我死去,在我體內育養謎樣蠱蟲,現在又決定幫我剷除殺父仇人,擅自要我生,擅自要你死,你這剛愎自用的男人!」

  「自作主張的,又豈止我一個?你不也一樣?飲鴆毒,在我眼前斷氣,給我五年的相思、五年的折磨,你問過我嗎?!問過我願意讓你離我遠去嗎?!」赫連瑤華不曾口氣如此嚴厲待她。

  這是兩人頭一回在言辭上爭執,猶如每對尋常夫妻,偶有意見不合,偶會拌嘴,偶會針鋒相對。本來佇於一旁的德松不方便介入,默默退了出去。

  「我那麼做有我的理由。」白綺繡扭頭逃避他的責難目光。

  「我與你相同,我也有我的理由。」赫連瑤華口吻放輕,眸光轉柔,氤氳那張暗青色臉龐上的疲憊倦意。「我的理由,是不想再見你在我與親人間兩方撕扯,我不要你被血淋淋扯成兩半。如果我的決定能使你快樂,什麼代價我都可以付。你呢?綺繡,我說了我的理由,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理由?」

  「不……」她不想說,不想讓他探究得更多。

  「綺繡,不要教我連死都不明不白。」,

  「不……」她不要他死。

  「你喝下國舅爺帶來的鴆毒時,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他進逼一步,以溫柔無比的聲調。

  是的,他知道是國舅爺對她下的毒手,那日副管事神色慌張來報,以「國舅爺入府要找少夫人」的焦急消息吵醒了他,他不顧衣衫不整、長髮淩亂,赤足奔至天香廳,面對疼心泣血的一幕。

  他最擔心的事、努力想避開的慘況,仍舊在眼前無情發生。

  得罪陸丞相與國舅爺,他並無恐懼,唯一教他掛心懸念,是她的安危,他防過他們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他藏著她,不給誰機會接近她,他只錯料了國舅爺會親自上門,帶來劇毒,以及,她竟也乖順喝下——從國舅爺口中,他聽到了事情的真相,沒有強押,沒有強灌,甚至國舅爺沒有指名道姓逼她喝毒,國舅爺不過是暗示她,那杯毒是否該賞給不聽話的他,她卻一把奪下,將之飲盡。

  他挾帶強大怒焰,在她死後一年內,與國舅爺正式決裂,而他的羽翼早豐,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赫連瑤華」,國舅爺待他之恩,近十年為他作牛作馬,背負國舅爺不願弄臭自己的醜陋汙名,夠了,早就夠了,若不夠,再加上殺妻弑子之恨,也相抵殆盡,於是,他不存任何歉疚,從皇后方面下手,後宮爭鬥與官場榮寵息息相關,說穿了,國舅爺的尊貴,全拜他長姊母儀天下所賜,一旦皇后不再是皇后,國舅爺又值多少呢?

  他與國舅爺的最後一次交談,是國舅爺難掩懊悔,說著:「養虎為患。」

  「那只虎,本打算一輩子效忠,被當成狗來使喚也無妨,可是,它的主子強行奪走它心愛東西,與其說是它背叛,不如說是它的主子背叛了它——」

  於是,虎爪反撲,咬斷國舅爺的咽喉。

  「綺繡,你那時,是想著我的吧。」赫連瑤華再問她。

  「不……」她仿佛除了「不」這個字之外,再也說不出其他言語。她否認得太虛弱,間接坦誠她的口非心是。

  「你怕,喝下鴆毒的人會是我,你不希望我為了你,開罪國舅爺,你想保護我,即便知道危及自己性命,同樣義無反顧,你無法見我受到威脅,這就是你理由,我有猜錯嗎?綺繡。」

  她若如她所言地恨他,就該讓他成為國舅爺的眼中釘,藉國舅爺之手除掉他,想盡辦法將那杯鴆毒送進他嘴裡,達成她報復的目的,她卻沒有這麼做。

  她努力想恨他,又不得不愛他,她倍受兩方折磨,她對他的愛,並不像她口中倔強所說的,自始至終都不曾存在,她在抗拒著自己的心,所以她死而復生之後,態度丕變,她將她自己逼得太緊,逼自己逃離他——他終於看清楚她的用心,假若她對他只有恨,他對德松下達的命令便不會改變,他會幫她如願以償,痛快報了她爹親慘死之仇;然而,她恨他,也愛他,她更恨自己為什麼愛他,她在他面前想假裝恨意,卻只能做到這種地步,一個光聽見他想尋死便會激動落淚的女人,已經藏不住她最真實的心思。

  他要逼她親口說出來,向他哭求、向他撒嬌,說出她深藏數年的芳心秘密……

  「不、不是……我、我忘記了不,根本就沒有理由!那也……無關緊要——」她有些慌亂胡言。

  「怎會無關緊要?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我便能含笑九泉,死都瞑目,若不然,死去總帶點慘淡落寞。」他流露一抹苦笑,乍見之下,可憐兮兮,七成的示弱,三成的狡黠。她太憤怒於又聽見他拿性命當兒戲,以致並未看清楚他的表情。

  「你可以不必選擇死呀!」白綺繡氣惱又氣虛地駁斥他:「你已經知道我是個多可舊的女人,我欺騙你、傷害你,更曾在參茶中下毒欲致你於死,你恨我吧!恨到巴不得將我碎屍萬段!你被過去迷惑了眼,那場姻緣、那段恩愛,全是假的!你不愛我!你不可能愛上充滿心機和仇恨的我!赫連瑤華,別再自欺欺人,承認吧,你的愛情,從最初便錯給了,你還有機會選擇結束它,你不要再假裝自己仍舊深情如昔,不要了……」

  「原來,這就是你內心最害怕的事,也是你努力想欺瞞自己的事。」赫連瑤華所有困惑煙消雲散,他拼湊出最後一塊碎片,他明白了,恍然大悟,她的種種反應、句句言辭,有矛盾、有反覆,甚至有落差,理由在她方才痛苦嘶吼間,明白揭示。「你怕我不再愛你,你怕我聽見你靠近我的目的,會讓我嫌惡你,改變對你的態度,收回對你的感情,於是,你想逃掉,不願意正面迎戰,你不想受傷,不想承受我的反擊,不想看見我冰冷的面容,綺繡,我說對了嗎?」

  一股哆嗦,自她背脊深處竄升上來,像是被探及內心最不願坦誠的私密,他剝除她僅有的防禦,不讓偽裝的糖衣,包藏住她脆弱易感的怯懦,又或者該說,他要她把她的恐懼全部拋給他,不要自己一個人苦苦支撐。

  白綺繡臉色蒼白,說不出否認的字句,她沉默著、無語著,等同於默認了。

  她被他完全說中心思,赤裸裸地,澄澈無瑕,無法再隱藏。

  他說對了!每一個字都是對的!比起被迫重新回到翻騰于他和家人之間的痛苦掙扎,真正令她深深懼怕的,是他反噬的怒焰!

  她怕被他痛恨著。她怕被他鄙夷的目光凝視著。她怕他與她之間的愛情灰飛煙滅,連一絲絲的塵埃都不存她怕,真的好怕!

  「綺繡。」他面露微笑,眉宇間又憐又惜,黑眸緊隨著她芳顏上的沮喪變化。「我愛你,無論是哪一個你,我都很清楚,你就是我赫連瑤華唯一要的女人,你怕我知道真相後會疏離你,但真正害怕的人,是我,綺繡,我更怕你說出真相後,你會放棄我,把仇恨橫亙在你我之間,劃出深深鴻溝,永不原諒我,讓我只能遙遙望著你,卻不被允許靠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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