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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你說的,我不相信。」曦月雖蒼白著臉,氣息略急,語氣卻仍冷靜,「我只信勾陳親口說,其餘人說什麼,我都不信。」不疾,不徐,她淡淡說。

  溫琦如神情冷獰,微微扭曲。

  「你可以問習刀!我叫他上山一趟——」

  「習刀所言,我也不信。」曦月背對她,不再看她。

  她只信任勾陳。

  之後,溫琦如還說了許多,試圖勸她相信,勾陳是只可怕的妖。

  曦月無心再聽,關上了耳,沉浸于窗外景致之間。

  溫琦如何時離去,她並不清楚,日已西沉,暗夜如幕,緩降,籠罩。

  她忘了燃上燭,室內陷入闃黑。

  她眼前,也是一片的黑。

  她想起了,失去爹娘時,亦是這樣的夜晚,屋中的燭光,盞盞俱滅,取而代之是獸的狠目,在黑暗中森然亮起。

  那種滾在咽喉深處,悶雷一般的冷狺……

  那種爪子耙在磚瓦間,毛骨悚然的刺耳……

  夾帶著野獸身上,慣有的騷味……

  咬斷爹親脖子的牙,森白尖銳,撕開胸腹的爪,比刀更鋒利……

  天,她想吐!

  驀地,溫暖的燭火點燃。

  光亮瞬間驅散了黑,以及在她眼前,張牙舞爪的惡夢,全數消失。

  她以雙臂緊緊環抱住自己,蜷在竹椅上,瑟縮的身姿,落入歸來的勾陳眼中。

  鼻間仍能嗅到,不屬於此處的氣味……是溫琦如所有。

  勾陳大抵知曉有人找上了門,說了或做了些什麼。

  「曦月?」

  燭光暖炙,紅豔的他,更暖。

  她急欲獲取暖意,撲入他懷中。

  「今日,誰到家裡來?」勾陳撫順她的發,明知故問。

  先前,為防野獸或惡徒入侵,勾陳在竹舍四周施下薄術,足以掩人耳目,難以察覺竹舍方位,以保護曦月安全。

  大概是千羽天女那一掌,打散他的術力,才讓溫琦如闖入。

  早知會遇上千羽,老仙翁的「萬松宴」,他說什麼也不去,白白挨打。

  千羽雖是女仙,發起狠來,要徒手碎山亦非難事。

  落在他胸口的掌力,打得他險些翻臉。

  「是琦如。」

  曦月深深吸口氣,嗅入他的氣味,盈滿肺葉間,是安心。

  「她來做什麼?挺著顆大肚,跑到這深山裡來?真『有心』哪。」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她沒要做什麼,姊妹閒聊,是我粗心了,不知已過那麼久,一回都沒下山瞧瞧她。」

  溫琦如的誣衊,曦月不願提。

  勾陳不是妖物,她很堅信,所以毋須多言。

  「閒聊,能聊到你失神,可憐兮兮蜷在椅上,我倒很好奇,你們聊些什麼?」這套說辭勾陳不信。

  「……只是想起我爹娘,我有些……難受。」這是事實,他不算扯謊。

  她心情的低落,確實來自於此。

  不願回憶的過往,每次不經意想起,都會將她扯入痛苦記憶中。

  勾陳一手把她壓進胸臆,唇貼近發旋:「那就別想了。」

  極具安撫的嗓,低低吐來。

  換成平時,曦月心中陰霾,定已被拂去了,可今日,她有些激動。

  「……我好恨那些妖物,真的好恨……若不是我力量不夠,不足以為爹娘報仇,我真恨不得——除盡天下之妖,教它們不再害人……」

  曦月藏在心底深處的仇恨,如此鷙猛。

  揪絞于勾陳衣袖間的柔荑,傾盡了氣力。

  掌背上碧色的青脈,僨凸可見,卻又微微發抖。

  那是又懼又恨,複雜的情緒。

  她強忍淚水,不願落下,仿佛只要不哭,就能戰勝對妖物的恐懼。

  「我不懂,世上為何……有那般恐怖的東西……殘忍、無情、以獵食為樂——老天爺怎會製造出……這種妖物……」

  「出世,投入哪種娘胎,誰都無權選擇,入人胎,做人;入犬胎,當狗;入妖胎,便是妖娃。做人、做狗、做妖,皆沒有錯。」

  勾陳輕語,拍撫著她的力道,像哄小奶娃入睡般,軟而綿柔。

  「殘忍無情,哪是妖物的權利?人,雖不食人,但也殺人,殊不見戰亂之際,殺得比誰都狠,難道你會因而……仇視所有人嗎?」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都是殺人呀。妖物起碼是為『食』。人卻是為『勝』,要真論『殘忍無情』,妖還太生嫩,望塵莫及。」

  曦月聞言,抬起頭,帶些訝異地看著他。

  她不曾聽過,有誰會替妖物說話,而且說得好似……與妖物熟稔。

  尚來不及聽,又聽見勾陳說:

  「也是有許多安分守己,認真過獲得妖,實在不該一同敵視。」他平心論道。

  人最大的缺失,便是對其不明白的生物,抱持懼怕,再因懼怕,而生排斥,採取消滅手段。

  「你……認識妖物嗎?」

  「……」勾陳回視她,紅眸閃過些許躊躇。

  若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任何一人,他絕對直言回:不止認識,我,也是從小妖修煉起。

  他以狐為榮,充滿傲意,不會也不屑掩藏身分。

  面對曦月,他之所以顧忌,是因為他知道,她對妖物有多嫌惡、多恐懼。

  畢竟,害她失去雙親的,正是惡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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