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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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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它走不了了,再也走不了了。」 乍聞他不走的喜悅卻在下一瞬間被他臉上的神情所沖淡。「水湅,不走很好呀,你怎麼……不歡喜?」 「我的不歡喜有一部分來自於我太歡喜了。」他又說著她不懂的話。 是的,他不走了,不能走了,他竟然沒有感到嚴重的打擊及失望! 他該捶胸頓足的!該咬牙切齒的!該咆哮失控的! 但他沒有!只是乖乖坐在房裡喝著他最討厭的熱姜湯! 「我帶著青冥劍到湖底想解開封印時,卻發覺……它死了,那具屬於我的龍軀死了……」水湅緩緩說著,訴說著「自己」的死亡,「聰明一世,胡塗一時,我竟然會犯下致命錯誤,一具失了魂魄的身軀怎麼有能力維持肉身不滅?我簡直是蠢到極點——」 最蠢的是,他竟然沒有很難過! 難道是因為在之前誤以為青冥劍碎時,他已經承受過一回打擊,所以這回他才會覺得無關痛癢?! 還是因為他原先非走不可的理由破滅之後,他竟覺得松了口氣?! 兩難的抉擇變成了再簡單不過的單一選擇,他進無路退無步,卻換來最釋懷的喜悅?! 即使擁有了青冥劍,他也變不回龍,只能委屈地成為水湅——成為一個周圍牽繫著好多好多人的「水湅」。 更蠢的是,他竟然覺得甘心——甘心窩在水湅的身體裡,繼續充當水湅! 成為水湅,他便會失去蛟龍千年長壽,他甘心。 成為水湅,他必須學會去接納身旁來來往往的人,他甘心。 成為水湅,他將面臨到屬於他的家累——除了她之外,還有數個月之後才來報到的娃兒,也許接連數年內,新添的人數會超乎他想像,他甘心。 成為水湅…… 「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光會笑?」方才明明說著好像挺嚴肅的話,此刻唇畔卻揚著好真實的淺笑。 她的軟嗓,打斷他的思忖。目光攏聚處,有張無邪且專注的花顏觀望著他,那雙曾因為他要離去而哭得狼狽的眼,如今仍舊清澄。 他是個極度自私的人,說走便走,要留便留,一切都是以自己為優先。 世人之中,有多少人能做到先舍己而為人?少之又少吧,連人都是如此了,何況他是條龍…… 至今他仍萬分肯定,倘若湖底的龍軀沒死,他仍是會走……至少在將她救回湖岸後,或許是待她生完娃娃後,抑或……直到她壽終正寢之後,他一定會走,生要為龍,死亦要為龍魂。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 只不過,他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 現在,成為水湅,仍是將所有的過程真實演練一回——他救她回岸,並且在不久的將來能抱抱屬於他的孩子,然後他會同她一塊變老,或許她會先他一步辭世,也或許這具屬於水湅的軀殼會先死…… 他所喪失的,「只是」最後變回蛟龍的權利,「只是」無法再以騰龍之姿現世——只是?他竟然會用這般雲淡風輕的兩字來形容他龍軀的死亡?! 「水湅不走,真好:水湅笑了,真好;能在一塊,真好。」在他獨自思索之時,她再度打破沉默,簡簡單單一個滿足的笑靨,點亮了那張不見胭脂水粉濃妝淡抹的芙容。 他望著她,望著如此在乎他離去或留下的神情。 仔細想想——或許,成為水湅,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差勁咧。 「癡兒,我問你。倘若有天我和淨淨一塊落水,你是救我還是救她?」即使他知道自己現下的口吻帶著吃醋的酸味,他仍想問。 「救淨淨。」她沒多花任何時間思索,答得理所當然,也理所當然的令人火大。 水湅深吸口氣,想掐死她又下不了手,索性端過一桶熱姜湯塞進她懷裡。 「喝完!」灌!灌死她! 水湅很無恥地抱過另外一桶,準備將這桶湯汁也灌進她嘴裡,在達成處罰她的同時,也讓自己脫離活受罪之苦。 癡兒咕嚕咕嚕地咽下最後一口薑汁,大籲口氣。「熱熱的,好暖噢。」 「別急,還有一桶。」 「噢,好。」繼續奮戰。 看著癡娃娃認真且認命地灌完屬於他的那桶姜湯,不滿也消了大半。 不甚閨淑的飽嗝自她粉唇間逸出,帶著濃濃的薑味。 水湅揮揮袖,拂去鼻前的恐怖味道,她卻越貼越靠近他。 「水湅,不會救淨淨,可是會救我,所以我救淨淨,水湅就會來救我和淨淨,嘻。」她笑容燦爛地將方才未說完的話接續完全。 這小白癡到底是真癡還是假癡,怎麼心機比他還要重?! 敢情她是將自己視為餌,專司用來釣他這條龍上勾?還是她已經摸透了他的心思,知道如何整治他? 不過她該死地猜對了! 看來這丫頭,癡得有些小聰明。 雖然她的答案並非代表著他與淨淨孰輕孰重,但他就是忍不住為這種小小的排名吃起幹醋。 「有朝一日,我定要聽到你將我擱放在淨淨之前的答案。」 至少在她肚裡的娃兒落地之前,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絕對要遠遠超過淨淨——那個分明姓「水」,與「水湅」有著濃密血緣關係,卻嫺靜溫柔到被錯認為女婢十數年不曾吭聲——不對,她原本就是個啞兒,怎麼為自己辯駁?況且他瞧淨淨還對女婢之職挺樂在其中的。 因為他不是真正的水湅,所以對這個血緣之親的「妹妹」沒有一絲一毫特殊的親情,也懶得向秦隨雁解釋一字一句,所以秦隨雁至今仍以為淨淨是名比他更早進入水家莊為奴的小孤女…… 真想看看哪一天秦隨雁知道真相時的蠢模樣,不過,不急於一時,他成為水湅後,便有漫長的未來足以享受這等樂趣。 「慘了,我對自己身軀死亡一事,越來越感覺不到傷悲了……」 「不傷悲,快快樂樂的,一塊。」她接著他的話尾。 「你想跟誰快快樂樂生活在一塊?」 「淨淨、水湅和凶巴巴的秦隨雁。」 水涑長指在她面前搖了搖,「是水湅、淨淨和凶巴巴的秦隨雁。」順序可不能有錯。 她皺著細眉,「對呀,三個人,再加上我。」她左算右算人數是相同的,可是不甚明白水湅在糾正她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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