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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他是龍,失去了屬於自己身軀的龍,所以他竭盡所能的要取青冥劍,為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要釋放自己於千年囹圄之中,期待元魂能回歸龍身,破水而出,重新飛騰於天際雲端,那才是屬於他的歸宿。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他為自己而自私,從不在意身畔人事,包括「水湅」所該承擔的水家之責,包括為了取劍,就算要犧牲全水家莊的人,他也不會皺下眉頭。

  而今,他將自己困鎖在這具人身中,動彈不得。青冥劍碎了,封印未能除去,他,一隻困于淺灘的龍,只能恁般狼狽地蜷伏在水湅體內。

  他總是以戲言的方式告訴身旁的人——有條囚龍正困于蓄龍湖底,眾人皆以為是玩笑話,抑或相信的人卻認為那條囚龍就活該倒楣的再困個千萬年。

  只有她,將他的戲言當真,不僅當真,還為了戲言中沒得吃飯的囚龍與他鬧起小孩子脾氣。

  被他吞到肚裡的糕餅,不是為水湅,而是為它……

  這想法,讓他忍不住開懷。

  水湅越笑越清響,還很小人地攀著她的肩,將臉埋靠在她頸項中,每一回喉間回蕩的沉笑,在在牽動著她。

  千翡一頭霧水,枕在她肩窩的腦袋又沒有任何離開之意,她只能眨眨眼,跟著他一併傻笑。

  「笑,是開心?」她問。

  「笑,是開心。」他答。

  「為什麼,開心?」她又問。

  前一刻她還因指責他而生氣,下一瞬間她卻跟著他的開心而開心,粉色唇畔也揚起甜甜笑弧,像個總是無憂無慮的粉娃娃。

  「因為你。」水湅在她肩窩拾眸,長指捲繞過她一縷青絲,不亦樂乎地把玩著。

  絲綢黑髮在他指間糾纏,散了又纏、纏了又散,他的眼,落在她發上,也落在發側那張粉嫩臉蛋。

  「你跟我不一樣,你變得傻、變得癡,也變得毫無心機;我卻變得更深更沉,變得道道地地的『人面獸心』。你與我卻也矛盾相似,我占了水湅的身體,你占了千翡的軀殼,都成為不再是以往那兩人。」

  她訥訥回視他,「我……不懂你說的……太長、太多了……」

  「我就是知道你不懂,所以才說。」否則他不會向任何人吐露他並非為「人」的秘密,「我並不是要你的善解人意,我只是要你的聆聽,千年來,唯一一個可以聆聽的人。」他握住她的手,引導她來到他的發間,以溫柔的指尖梳理他盡散的黑髮。

  不用給予回應,也毋需擔憂她在聽完他的話之後會驚聲尖叫及恐懼,因為她不會懂他字句間的涵義,他也不要她懂,只想要有個人如此專注、如此唯一地聆聽他說話。

  他要的,就這麼簡單。

  「事實上,我沒有不乖,我只是順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天底下沒有任何一隻蛟龍不愛戲水,我也不例外。我在這蓄龍湖裡成長茁壯的歲月要比那些人類還要更長千年,晚來後到的他們卻自作主張地在湖岸邊、湖心上築起城鎮,打擾到我原有的愜意便罷,最後竟反過來指責我興風作浪,毀了他們的家園,將我視為十惡不赦的根源,對我除之而後快。」

  水湅略略停頓,好整以暇地調調姿勢,讓自己以一種更舒適也更曖昧的懶樣貪賴在她身上,繼續說著往事。

  「是我太小看青冥劍,我承認。被那柄劍打到腦門真的很痛,接著我因昏眩而墜湖,才教人給封印起來。」

  說起那段故事,仍令他的龍心大大受辱。

  水湅半合著雙眸,「沉在湖底的歲月,不好熬,所以我才會想藉著『水湅』投湖的好機會將元魂灌入他的軀殼,盼能因此踏上岸尋找解除封印的方法。」雙眸閉合,打了個哈欠,「結果被你這小白癡給破壞得乾淨,哎哎,不能再回想,不然我真忍不住想捏死你,將你擰成麻花。」

  千翡聽著,腦中又是混沌又是清靈,混沌著他連珠炮似的敘述,有聽沒懂;清靈著此刻兩人寧靜平和的共處,無聲勝有聲。

  終於,水湅一長串教她迷糊的語句歇止,換上淺淺的酣籲。

  他睡著了。千翡半刻之後才發覺這事實——肩胛上沉睡的腦袋瓜子將所有重量全壓在她身上,他將她當成繡枕了。

  唔……有點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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