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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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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什麼?」她疑惑地覷著霍虓難得呆愣的表情,問道。 「叫實話實說呀。」霍虓乾笑兩聲,隨即又恢復以往自然的淺笑模樣,「對了,明兒個我得上你娘親的墳前膜拜兼感謝。」 「膜拜兼感謝?感謝什麼?」她一頭霧水。 「感謝她生了只好可愛好可愛的虎娃娃呀。」霍虓的口氣是十足哄小孩的調調,不過光瞧見她花顏上漾開的稚氣笑靨,他知道——哄小虎精和哄小孩的招式是可以互通的。 「明早我就帶你去給我娘娘看。」嘯兒喜孜孜地道。若是娘娘見著了霍虓,一定也會很喜歡他的! 薄絲細雨猶如輕鴻柳絮,和著溫暖的日光,緩緩飄灑大地。 清霧朝露沾濕了一前一後跳躍在石塊的虎影,點點剔透小水珠鑲懸在虎毛之上,像層薄薄的衣,反照出暖日的七彩光芒。 雨水潤滑的青苔石塊,不利於行,卻無損于林間兩虎矯健的步伐。 穿梭白霧籠罩的參天巨木、嶙峋奇岩,山林裡靜謐得只聞虎步飛馳聲,愈往深山幽林,耳畔的寂靜愈是囂狂進佔。 奔馳了數刻,在前方領路的嘯兒才在兩棵開滿黃澄澄小絨花球的樹下停了腳步。 「就是這裡。」 霍虓環顧四周,並末發覺任何墳墓,「這裡?」 「這兩棵樹下。」 霍虓暗笑自己的蠢傻,難道他還以為虎精會立墳建碑、拈香燒紙錢嗎?他當人類當久了,竟忽略了獸與人的差別。 「你將你娘葬在樹底下?」 「不,這兩棵樹是我葬了娘娘後才萌芽,現在也已經長得這麼高了。」恢復人身的嘯兒輕輕攀附在樹幹上,好似倚靠著樹,便倚靠著娘親。 霍虓拈了一枝樹椏細瞧,「這是相思樹……」 「相思樹?」 「尋常來說,在這又高又寒的地帶不應該會有相思子播種,除非,你娘親下葬時曾帶著相思種子,嘯兒?」 「我不知道……」嘯兒搖頭,頓了頓又道:「我只約略記得,娘娘有一個很珍惜很珍惜的小繡囊,一直掛在脖子上,我將那個繡囊與娘娘葬在一塊。」 「繡囊裡頭有什麼?」 「娘娘從不讓我瞧,我只有不小心瞄見一回,裡頭放了好多東西……」 霍虓由懷中取出一個繡囊,將裡頭半塊玉珮攤在掌心,「裡頭放著的,有沒有一項是與這相仿的玉珮?」 「是有一塊類似這種翠綠的東西,可我……」嘯兒的回答,仍只有搖頭。 她從沒機會仔細瞧見娘娘每個夜裡,輕捧在掌間啜泣的青翠冷玉是怎生的模樣。 「你毋需露出這麼抱歉的眼神,是我反應過急了。」霍虓習慣性地撫摸她的螓首,將玉珮放回繡囊,收入懷中,不再追問。 已蓋棺論定,總不能再挖墳觀屍吧。況且盤據在兩棵茂盛相思樹下的根莖恐怕層層糾纏,以屍身為春泥,要想挖墳必得砍了兩棵相思樹,如此一來,他豈不是辜負了一對有情人在前,又擾亂安詳的相思魂魄在後? 「嘯兒。」霍虓朝她露出招牌笑容,「你知道嗎?人呢,通常會在過世的親人墳前立上墓碑,還會祭拜些素果鮮花以悼亡靈。」 她眨眨眼,對於霍虓話題轉變之神速,有些追趕不上。 「拜素果鮮花?」 「人不只生前要吃東西,死後也要吃呢。」 「真的?」瞳鈴圓眸瞪大。 「你沒聽過餓死鬼?就是死後沒東西吃的可憐亡魂。」 「那我娘娘……」她驚怔的小臉添上一抹憂懼。數百年來從沒人教過她這項觀念,那她娘豈不是餓了數百年?! 「所以,你現在要不要去采些果子,我與你一塊替你娘娘立墳祭拜?」 「好,我馬上去!再打些動物回來——」 「不要,嘯兒,別染上血腥。」霍虓打斷她,「讓你娘娘維持這般平靜安詳可好?」 嘯兒點點螓首,咻然褪去人形,虎兒身影消失在繁茂林間。 霍虓支開了嘯兒,屈膝半跪在兩株樹下,右手攤貼在潮濕泥地上。 「支開你的女兒,我才能與你單獨談談。」帶著輕歎,他低喃地問:「是你嗎?等了文初一輩子的人,是你嗎?」 自然不可能有任何聲音回應他。 「文初沒有負了你,他知道你在等他,他知道的……只是他沒辦法回來與你團聚……」 雨勢驟然變大,顆顆豆兒大的雨珠穿透重重繁枝綠葉,墜落。如同沉積數百年的無聲淚水,在此刻全數傾盡。 「因為他遇上了我——一隻食人的虎。」 嗓音逐漸渺然,但記憶卻反其道而行地愈發清晰。 「當年,我與文初在深山間相遇,饑餓的我只顧及填滿食欲,他的哀求,我恍若未聞,只一心一意想扯裂他的皮肉來食噬,而我,也真的這麼做了。」霍虓低垂的髮際淌著雨水,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語氣都是淡然的陳述。 他是虎,不懂霍文初那時哀求聲中的癡情,更不懂霍文初絕望的哀號,他只知道喂飽自己是他的生存目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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