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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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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咬舌了,小乖。」說著話的狻猊,任憑她眨眼幾十次,都沒有消失不見。 臉頰上,輕輕撫貼的掌溫,同樣存在,觸及她臉上狼藉的傷口時,疼痛,真實無比。 「你……」她聲音沙啞,禁咒蛇仍纏在頸上。 「我是真的,不是幻影,你瞧。」狻猊一探手,擒住盤踞她喉間的蛇頭,傾注言靈之術:「鬆開。」 蛇身果真在幾記扭動下,由束卷轉為鬆軟,輕易被狻猊取下,捏昏在手裡。她呼吸順暢許多,肺葉貪婪吐納,他轉而準備替她拔除寒冰釘,在那之前,他喂她吃了一片鮻鱗。 「含著也行,痛到忍不住,咬破咽下無妨。」他說。 「你……讓我吃什麼?」她問,一邊乖乖含下,沒有吐出。 「被你害得很淒慘的那條小鮻金鱗,鮻鱗的毒,可以短暫麻痹知覺。」他朝她笑,臉孔靠得很近,氣息炙熱噴膚。 她看他看得失神,他下一步動作已快狠准接續,趁她分心,連取四根寒冰釘,然而再迅疾的速度,仍避不了冰釘黏沾在皮肉上,瞬間抽離的拉扯撕痛。 她抽息,口中鮻鱗碎了滿嘴,高舉許久的酸軟雙手,被他扶下,五指捏揉她僵硬肌理,要讓遭寒冰釘凍傷的雙臂,盡速恢復溫暖和通暢,更遲些,她的手臂就廢掉了。 「你……你也是被西海龍王……抓到這裡來的嗎?我明、明明已經騙過那面鏡子……叫自己不許把你抖出來……我有藏好呀!他……又折回去逮你是不是?」延維混亂地說著。 狻猊得到了他想要的解答。 果真如他猜想,窺心鏡那時的煙霧彌漫,所為而來。 「我不是被抓來,我是特地前來,英雄救美。」他中口吻,顯得愉悅輕快。 「你——」她順順乾澀的喉,不等澀意舒緩,便又說道:「你要來幹嘛不早一天來?!我被雷金錘打得好痛!」 不是「你怎麼冒險到這裡來?別管我,快走」或「你身上的傷好一點沒?我好擔心你」,而是很沒天良的一句指責,不過狻猊也沒意外就是了。 她精神頗佳,至少他不用太擔心。 「確實是我不好,我來太晚,讓你吃苦了。」他按揉她手臂的動作沒有停下,力道適中,輕與重的拿捏極好。 掌心溫溫熱熱的,貼在冰冷膚上,很舒服。 他認錯得好乾脆,反而害她汗顏起來。 她不是……一脫口,就想說些沒天良的埋怨,但一見到他,忍不住…… 她又痛又怕的情緒,沒人能傾倒,在西海城裡誰理她呀?!她再疼痛、再恐懼,也是咎由自取,他們不唾她口水,都算對她客氣了! 看見狻猊,心安的念頭,湧泉般汩滿胸口,想向他抱怨,向他訴苦,向他嚷嚷著,她有多疼多疼…… 想向他……撒嬌。 「呃……你受傷了嘛,不、不能怪你……有來總比不來好……我……我沒想到你會來,所以一開口就胡說八道……你,那個,傷,有沒有好一些?」延維很彆扭,因為缺乏關懷人的經驗,口吻結巴,僵硬又笨拙。 還會關心他?狻猊當真受寵若驚。 「我無礙,倒是你……真慘。」他笑笑說。嗓裡卻梗著硬塊,沙啞了低笑。 那硬塊,叫「心疼」。 「我現在很狼狽呴……」她不難想像,自己此時多狼狽、多邋遢、多糟糕。 「嗯,滿臉毒紅疹,數也數不完,印堂黑青黯淡,唇很腫,嘴邊全是藥粉,一身雷焦味。」他附和頷首,並追加詳細的補充說明:「雙頰有毒疹、有掌印、有鞭痕……還有人拿刀在上頭劃叉刻字。」淡然的口吻,難聞起伏,必須認真盯緊他的眼眸,才能看見,他來不及遮掩的憐惜和不舍。 「什麼字?!」她駭然,被他揉按得暖暖的雙手,總算恢復力氣,反握住他的手掌,慌張問道。 「……不太好的字。」別知道比較幸福。 「罵人的字眼,難脫賤呀爛呀去死呀,我猜得出來……」嗚,她破相了。 「脖子上更精彩熱鬧,好多牙洞。」他的指腹,輕柔滑過她咽喉,引來她瑟縮一顫。 「禁咒蛇咬的。」她吞咽唾液時,隨喉頭的嘟嚕起伏,就能感覺到,他的碰觸,放得無比輕柔,仿佛害怕碰疼了她。 「沒關係,不會留下痕跡,不管是臉或頸子,我都幫你冶好。」 他撫摸她的淩亂長髮,像在哄誘小娃兒,而她,確實也變成依賴人的小娃娃,乖順點頭,罕見的溫馴,沒再提問或質疑,給予他全盤信任。 信任,鮮少付出的兩字,在他身上,毫不藏私。 她信任他。 狻猊用術法,治癒她被人劃花的豔麗小臉,還她原有容貌,掌印、鞭痕及滲血的刀傷,在他掌心撫過之後,消失乾淨。 紅疹是毒,在解去毒性之前,只能先暫時維持。 接下來是禁咒蛇的牙洞,密密麻麻,太多太多,咬出鮮血淋漓,同一處傷口,反復咬了再咬,膚肉糊爛。 多可惜,他最喜愛她頸子白軟細嫩,趕快將刺眼的血肉模糊,抹平消去。 她舒坦地長籲口氣,雙眉間的蹙結,緩緩舒展,緊繃的纖肩,鬆懈了下來。 腰腹的傷,雙腕間寒冰釘所造成的血洞,身上紅紅紫紫的鞭痕,他都不容許它們殘留,然而心口上的雷麻,一時半刻冶不好,只能皺眉凜眸,看向那劈擊的痕跡,狼藉且猙獰。 「你怎麼敢來?」身體舒暢了,一個一個疑問,接連浮上來。 「理由與你明明逃掉了,還敢再回來龍骸城找死的那一個一樣。」狻猊不正面回答她。 「哦。」她應聲,美眸骨碌碌轉。「是啥?我那時,只想著要把你一起帶走,其他什麼原因、什麼理由都沒有想過耶。」 昏倒。太遲鈍了吧? 「我現在,也只想著要把你一起帶走,其他什麼原因、什麼理由都沒有想。」狻猊咬牙獰笑,學她的口吻和迷糊。 「……幹嘛突然翻臉?好啦,我知道你很有義氣,謝謝你來救我。不過,你這樣做,你二伯父瘋起來又要打你了,你不怕嗎?」她很怕耶,他被打趴在碎瓦底下的慘樣,她想起來都要發抖的,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怕,所以我們最好趕快走,被人發現的話,你就不用擔心黃泉路上沒人陪。」他替她編起髮辮——兩人初見時她的雙辮模樣,方便逃命時不阻礙速度。 「怕你還來?」她靠著他的扶撐,站直身體,但是受到毒煙的影響,四肢仍虛軟脫力。 「因為有比我二伯父發狂時更可怕的事。」他乾脆橫抱起她。 「唔?是什麼?」比西海龍王發狂更可怕? 怕你死。 怕你在死之前哭。 怕你一邊哭,一邊喊我的名字。 怕你一邊喊我的名字,一邊死去。 「到底是什麼?」沒得到他回答,她又問了一遍,換來他往她這兒傾過來的頭錘一記,咚了一小聲,一點也不痛。 擺明不告訴她嘛,討厭。 她捂著額,暗暗咕噥。 狻猊正欲策動言靈,延維突然伸手捂他的嘴。 「我還有個地方想去!」她搶先道。 「哪裡?」 他籲吐在她掌心的氣息,又灼又燙。她猛然收手,五指間,明明沒有握著東西,卻是那麼炙熱,酥酥麻麻的……是雷金錘的後遺嗎? 「我……我想去看雲楨的屍體。」她雙頰臊紅,像一顆顆毒紅疹在作怪,弄得她麻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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