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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釘在石牆上的雙手,痛得抽顫,微微發抖,牆間,嵌飾著龍首水柱,龍口吐出涓細水流,正對著腕上傷口,洗滌著血跡。

  她的手腕,各別釘上兩根寒冰釘,血由寒冰釘邊緣沁出,龍口水柱是極鹹海水,滴在傷口處,痛到頭皮發麻,不過久了也漸漸麻痹,不像剛開始還會破格尖叫。

  頸上那條禁咒蛇一直陪著她——負責在她開口想使咒時,咬向她的喉,喉頭肌膚,已經坑坑洞洞、血肉模糊,幾乎找不到一處完好——禁咒蛇累了,毒液使用過度,再也擠不出半滴,現在咬過來,只是多添幾個牙印,注不了毒;她也累了,毒液流遍全身,沒死,是西海龍王u準備讓她太早解脫,命人點燃一爐藥香,暫時抑制毒性,使它殘存,卻不致命。

  今天,只是小菜,豐富的那頓,還沒端上來呢。

  不過,在那之前,數不清有多少人,偷偷進到石室裡來,暗地裡——應該也是西海龍王默許下——來給她教訓教訓。

  雲楨在西海龍宮中,應該頗具人緣,眾人為了他的死,個個義憤填膺,恨不得替他復仇雪恨,把兇手挫骨揚灰。

  若每個偷偷進來的傢伙都暗捅她一刀,她老早成了馬蜂窩,身上全是坑洞。

  如果只是罵罵她也就算了,她此時耳不聰目不明,毒液攪得她腦袋昏沉,誰斥喝了什麼、啼哭控訴了什麼,她壓根沒法子聽清楚,耳邊僅剩嗡嗡耳鳴聲。

  倒有好幾個不動口、只動手的人,踏進石室,先甩她幾記火辣巴掌,力道輕重她分不清,她身軀麻痹,不知疼癢,摑偏她臉蛋的耳刮子,並不會讓她覺得更痛,也有人使鞭子,抽了好幾記,仍是不痛,像有風吹過來,拂過臉上一樣。

  人來了,很吵,人走了,很靜。

  石室裡,仍有所動靜的,只剩四根火炬和爐煙,以及映在石牆上,因火光跳躍而閃動的影子。

  雖然視線模糊,努力瞠開的眼,不由自主,注視爐上那靈巧變幻的煙絲。

  它由四處爐口小洞飄出,時而彎著,又直挺飛升,不一會兒,像數條小蛇扭呀扭,不安分極了,一下子又乖了,飛到半空中,交會、纏綿、融合、密糾,合為一體,潔白色澤飄得越高,顏色越淡,逐漸化開,慢慢消散不見。

  那煙裡,有毒。

  西海龍王用另一種毒,來壓抑禁咒蛇毒,後遺則是腑髒絞痛,難以忍受。

  可是這種毒煙,好香。

  忍不住,大口啜吸,它是甜膩極致的味兒,如蜜一般,也似濃郁桂花,只是聞著,嗅覺跟著甜軟起來,唾液分泌,貪婪發,吐納著一口又一口,哪怕它鑽進了鼻腔之後,變成鋒利刀刃,剮心挖肺斷腸攪胃,像刀子沒入腹腔,盡情廝殺揮劃,也像肚裡藏了只妖物,用爪子扭住心呀肝的,以利牙咬碎每一處骨頭,吸食著骨髓……

  她曾在人界陸路,見過一種將糖燒融,再以古怪手法,使糖變成絲,一縷一縷的,似煙,軟軟的、輕飄飄的,由人類販子手上細竹簽接住,利落繞著圈,糖絲成雲團,好蓬鬆一大枝……眼前的熏爐,也像她看到的玩意兒一般,吐出甜絲絲的煙。

  是從何時開始,也這樣犯了傻,愛上多變無形的煙?

  以前不會注意爐口吐煙的小事,管它煙愛怎麼飄,又愛怎麼跑,現在竟蠢乎乎看著煙,呆呆笑。

  她看的是煙嗎?還是根本透過了煙,產生幻覺,以為自己看見的不是爐口,而是優雅抿笑的薄唇,輕輕啜、低低籲,唇瓣微啟,糖絲般的煙,正由那兒吐出,惹得她好想湊過去,吻住吐煙的嘴,也吻住化為絲縷的糖,盡情甜蜜。

  迷蒙的白霧後方,總藏著一雙眼,燦若紫晶的眯笑眼眸,瞅著人瞧時,好自信、好慵閑,又好犀利,不似狐神勾陳紅如火的赤瞳,卻更能灼人……

  她努力想從爐口上方的煙裡,尋找那雙眼眸,蛇毒把她的腦給浸壞了嗎?明知不可能的事,她卻在奢想。

  昏昏沉沉間,又有人進到石室,她完全沒有聽見腳步聲,直至來者擋在熏爐前方,遮去了輕煙,才獲得她的皺眉注意。

  「……快一點,趁沒人……」

  聲音斷斷續續,延維沒法子聽清楚,耳力處於麻痹中。

  「……聽說,就算砍斷她的手……她也不知痛……惹麻煩……好嗎……」

  「管她的……泄洩憤也好……去楨少主……慘死……不捅她一刀……甘心!」

  來報仇的,不意外不意外,來吧來吧,隨便了,趕快捅完趕快走開,你們擋到我欣賞煙舞的視線了。延維只想這麼說,不過開不了口,作罷。

  「她現在毒發……不知痛……等明天她就知道……求死不能,活該。」

  「她腰上……已經有三柄薄刃……」

  是哦?難怪覺得腰際濕濕黏黏的……仔細一看,真的插了三柄小薄刃,完全忽略掉它們了,實在是不太痛,只剩手腕上的寒冰釘,痛感比較清晰……

  「再賞她一柄!」

  像是腹間被人用指尖戳了一下,不痛,但濕濡感,慢慢滲出。

  她聽覺忽明忽聾,此時倒清晰許多,進到石室裡的兩名女子交談,聽得比方才仔細些。

  「你也來吧……替少主出氣……」

  「我不用了,她的臉她可怕,發滿暗紅色的疹……」

  「抖什麼?那是混毒症狀,也是她的報應!你不趁現在為少主報仇,明天,龍王要商借雷金錘,拿來捶打她的胸口,要她和少主一樣,整顆心碎光光,你不動手就沒機會了。」

  「可是……」

  延維又昏睡過去,來者的對談,她一個字也聽不見,再醒來,她們早走了,唯一證明她們確實來過的痕跡,是腹上多出來的銀亮小刀刃,直挺挺插在那兒,隨她微弱的呼吸,慢慢起伏。

  雲楨呀雲楨,有多少姑娘戀慕于你,你又何苦單戀敏敏那朵變心花呢?你若死後有靈,待在石室裡認真數一數,她們一個個,全為了你哭,為了你瘋狂,為了你想手刃我這名殺人兇手呀……

  何須失去敏敏一個,就哭嚷著沒她你會死?

  不值得呀不值得,美麗花兒處處有,這一朵不見得不及前一朵香,即便前一朵清妍漂亮,下一朵說不定淡雅可人嘛。

  唉,真的是我用言靈殺了你嗎?

  一點印象都沒有。

  延維不排除這個可能性,畢竟某人說過,她太不懂得「正確」說話,言靈的一大忌諱,便是口無遮攔,把死當成喟嘆詞,三不五時吐來吐去,連自己有沒有害死一條性命都不自知,活該遭人如此對待啦,難怪沒人同情她。

  用紙人替身術快逃!

  不,有一個呢。

  我不會有事,那是我兄弟,不會殺了我。

  很可憐被兄弟無情圍攻,還讓盛怒失控的二伯父,使盡全力給打趴的那個。

  你先走,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不會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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