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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負屭伸手碰觸每一個在他眼前經過的她,他撫摸不到她,這裡的她只是輕煙,只是幻影。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個人孤伶伶在這裡。」他的手指幾乎要撫上眼前眸光幽寂的她。這一個她,受雇於一間食堂,負責數十簍蔬果的清洗削皮工作,她臉上有淺淺紅掌印,是方才被一名同在廚房工作的年輕姑娘故意挑起爭執而摑下的巴掌,起因是姑娘心儀的灶頭對魚姬特別關愛照顧,以致于引發姑娘強烈的妒意。

  指腹穿透她頰上紅痕,她與先前每一個她一樣,破散消失。

  「我不想忘記你,從來都不想……」

  下一個她,受雇主斥責而低垂螓首,同樣在他指尖可及之處,變成煙。

  「我現在才來,還可以嗎?太遲了嗎?你仍願意等我嗎?」

  再下一個她,離開了食堂,繼續她的流浪。

  她重新遇見新的人群,適應新的生活,身上僅有的錢財卻遭扒手偷光,茫然站在陌生的城鎮,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直到一個美麗女子對她伸出援手,將她帶進一間當鋪,聘雇她在當誧裡做份小差。雖是婢女,吃食衣著皆遠勝於她先前任何一個工作,當鋪當家脾氣雖古怪,倒也不至於遷怒小婢女,鋪裡婢女們性情良善,待她極好,她在這裡笑容多出許多,而且,當鋪保護著她,不讓她受到外人欺負,覬覦她的男人也只敢避得遠遠,不敢動手動口調戲她。

  淺藍衣袂飄飄,她故意不施脂粉,不點朱唇,不特立獨行,在一群藍衫婢女之中,仍是靈秀突出。綴鈿烏絲,在纖挺背脊後方彈動飛舞,她就像個豆蔻年華的妍麗姑娘,越發致美。

  負屭與這個她穿身而過,和煙霧相融的感覺是冰涼無溫,極似他奔入天際雲朵裡,撲面所感受到的沁寒。

  另一個她,坐在岩上,長髮披溢如濃墨,泄下了胸口及腰際,在岩上蓄積為一泓發泉。她穿著他的雪白外褂,衣擺掩至她踝間,仍是露出底下一雙裸裎美腿,白玉無瑕,清透得發光,三三兩兩的金鱗點綴,像星辰閃閃映輝,腳掌旁側,還有薄薄小片魚鰭煽動著。

  他不敢碰她,她笑得太美太美,彎彎的月眸及粉唇,瞅著他,沒有眨眼,他不想破壞此時的她,不要看她化為一陣輕煙散去。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他問。明知道她是虛影,他仍是問。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這句話,遲了百年。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她等他這句話,等了百年。

  她伸出柔荑,輕軟細語,上前抱緊了他:

  「你回來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在他的胸坎間,真真實實,暖得像懷中之玉。

  她,沒有消失。

  她在延維的幻境裡,看見負屭與過去每個她相遇的情形,她雖然試圖呼喊負屭,他仍是聽不見她的聲音,她只能悲哀凝覷著他,見他惱悔,見他揪心,見他自責不已。

  她想告訴他,都過去了,他不是存心負她,這百年之間,他是受困於延維的言靈術力,被迫忘掉她。知道真相後,她釋懷了,真的,她無怨無尤,因為她十分清楚,這個男人當年為了救她,付出多少心力和代價。

  直到負屭開口說話,說著——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個人孤伶伶在這裡。

  我不想忘記你,從來都不想……

  我現在才來,還可以嗎?太遲了嗎?你仍願意等我嗎?

  她瞧見負屭直勾勾向她走來,擋在他們中間的虛幻身影,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他越來越接近她,嗓音越來越清晰,迷霧漸散,他終於站在她面前。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她冀盼了多久的一句話呐。

  而哽咽在她喉頭的,亦是藏了許久的一句話,一句她日日夜夜都曾做夢想要說出口的話——

  「你回來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負屭緊緊回擁她,仿佛要將她嵌進心窩,就這麼黏在一塊,不容任何人再分開他們。她所不知道的,關於他的那部分記憶,她已然明瞭,而他,將他不在她身邊時,她經歷過的酸甜苦辣,從頭瞧過一遍。對於彼此,他們只有更加心疼憐惜,回憶裡遺失的片段,補得齊全,它們不甜美,甚至又澀又苦,但他與她皆不願失去它們,要牢串鑲進心上,用以珍惜現在重得的幸福。

  他輕柔地吻她,先是試探,擔心一切只是另一場幻境,直到她回應著他,迎向他的探索,溫暖芳馥的氣息與他的相融,柔軟的唇溫馴又妖冶,綿密地吮含著他,教他幾乎在她檀口間化為春泥。

  這個纏吻,逐漸加深,不知是從她開始,抑是由他接手。

  濡沫之聲,極似情人間軟甜愛語,道不完、訴不盡的親昵呢喃。

  他順著她的發,十指探入,一發一情絲,絲絲繞指纏綿,他錯失了太久,害她的等候太漫長。

  他輕撫她的脊背,稍稍使力,讓她更貼近他,綿嫩的豐盈熨在他胸口,微微起,微微伏,吐納的律動,變成折磨人的廝蹭。她在他口中輕輕嚶嚀,聽起來像縱容笑歎,他的手,滑下她的腰,來到她光裸未著布裙的腿,它此時已非魚尾,又比人足多出薄薄魚鰭在踝側,他艱難地離開她被吻得嫩紅的唇,喑啞問道:

  「你的腳,怎會這樣?」

  「我不知道……方才,魚尾好疼,像『脫胎換骨』的藥效發作一樣,我幾乎無法站立,所以沒有辦法奔跑到你身邊,只能眼睜睜見你被幻影包圍……我一直很專注看著你的方向,待我回神,我的魚尾已經變成這樣……」

  「還會疼嗎?」

  她搖頭,是真的疼痛已消減許多,也或許是因為有他在身邊,再多痛苦亦不足為懼。

  「我們先離開這裡。」負屭抱起她,對她揚起一抹輕笑,那是她最熟悉、也最眷戀的神情。

  「嗯。可是……該如何出去?」

  他面容爾雅平靜,一副文人模樣,掌心雙劍出鞘。

  「把這裡轟個碎爛。」

  濟濟彬彬的沉穩嗓音,說出最粗蠻的打算。

  神獸,掛了個「神」宇,本質仍是一隻獸。

  轟隆隆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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