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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就擺在你們面前,只消定睛去瞧,想看誰的過往皆能隨心所欲,前提是,你得看得到。」

  亡者專用的冥府水鏡,照出一生功過是非,尚未走到性命終點的人,未開冥眼,鏡面便只能映出一片水蒙,生者攬鏡,照不著過去,水面連倒影亦無倒映成形,比尋常銅鏡更不如。

  負屭面容肅穆,不發一語,緊盯薄靜水鏡,在他眼前,它僅是一攤水,瞧不出與泉水雨水海水有何不同。

  「瞧見了嗎?」勾陳調侃問道,負屭搖頭,毫不教人意外的答案,勾陳一派淡笑,「既然瞧不見,我將它再裝回去羅?」玉瓶口挪過去,要收回孽鏡臺之水。

  「……裡頭,有一個姑娘。」

  魚姬的呢喃,讓勾陳及負屭停下動作,四目全望向她,她正專注凝覷著水鏡,芙顏帶有些許專注。

  「你看得到?!」勾陳驚訝。

  她眸子眨也不眨,柳眉淡蹙。「嗯。有一個年輕姑娘,她……她滿臉是淚,握著短刀,正準備——」

  一池平緩鏡面,驀地被攪得淩亂波動,鏡中哭泣揚刀的女子面容破碎扭曲,波瀾橫生的水,再也呈現不出那女子身影,以及高舉半空中的短刀,揮向了誰?鏡面暈開一片濃紅,但似乎只有她一人看見這番景象,而攪弄水鏡的那只修長玉掌,屬於勾陳所有,右手仍探入水中沒有收回。

  勾陳更勝女子精緻的面容淨是淡淡偽笑,與方才她在水鏡最後看見的紅彩相仿的赭豔長髮,飄飄撫過他不帶笑意的眉眼,他沒有看著魚姬,那雙紅玉般的眼眸,始終停佇于紊亂難平的水面上。

  「那是我的記憶,不小心留在水鏡裡,我自己看不見,你卻看見了……」勾陳娓娓陳述的聲音好輕好柔,難聞喜怒起伏,收回手,一顆顆水珠由指尖紛紛墜跌回水鏡間,仿佛斷線珠貝,叮叮咚咚,激起小而微弱的波漪,轉眼瞬間,本還半濕的指已經乾爽如初,不沾一絲水氣,只隱約見一點星光,拈在指腹,由他帶走。

  「我……」

  勾陳打量她,眸光犀利,教她無所遁形,薄唇因發出訝然低語而微張。

  「原來……你曾經死去,又讓人救回魂魄肉體,對地府而言你已是亡者,所以你能看見冥府水鏡不足為奇。」勾陳恍然大悟。

  魚姬為此震驚久久。

  她……曾經死去,又讓人救回魂魄肉體?

  她是亡者?

  狐神在說什麼……

  「你自己不知道這回事?」勾陳對她驚駭的神情感到玩味。「有些人至死也沒發覺到自己死去,還重複過著與生前無異的生活,特別是死得太突然或毫無預警的亡者,連勾魂鬼差都站到面前,仍不相信自己已死。」

  魚姬搖首,長髮飛亂,「我明明活得好好的,一直以來,我都為了求生存而努力著,我不可能死去……」她確實在人界陸路經歷過無數回瀕死的危險,最終仍是一一平安度過呀。

  負屭伸過手來,將她不住輕搖的螓首按進肩窩,用眼神制止勾陳胡言亂語。

  「孽鏡臺的水鏡,不會騙人。」勾陳無畏地與負屭相視。事實勝於雄辯,她能從冥府水鏡裡看見影像,無關法力和修為,只因為她符合了觀看地府孽鏡臺的唯一要求——死亡。

  她本欲再道,猛然想起負屭的情況。負屭口口聲聲否認他與她相戀過的記憶,或許她的狀況亦是雷同,她也還失了某些相當重要的過往而不自知……

  她沒從負屭懷裡掙開,他掌心溫暖無比,五指探在她濃密髮絲間,指腹溫柔廝蹭,無語安撫著她。她的身體,比意識更早接受了他是她深愛過的那個男人,過往對他的依賴,不經意之間流露出來,她一個人太累了,獨自支撐著往昔回憶,真的好沉重。

  「別心急,我們一步一步厘清始末,走過的痕跡不會輕易消滅,有果必定有因,我們拼湊出完整的故事,把你與我欠缺的記憶找回來,無論最後發現實情是甜美或苦澀,我們一起找回它。」他低語,灌注予她面對的力量。

  也許,結果會讓人失望,他的遺忘,不過是因為他對於這段感情不若她深刻。

  也許,正同他所言,一個無法抗力的理由,迫使他忘卻她,不是出自於故意或惡意。

  也許……

  她該給他證明的機會,而非輕易定他罪名。

  她頷首,感覺腳步踏實了些,不再飄蕩無依、茫然失措,毋須和內心聲音相互抗衡,害怕去探知真相。

  「現在,由你來看水鏡的顯影是嗎?你要看你的或他的過去?」勾陳問她,右手輕易扶正無框鏡面,方便她坐著觀賞。

  「他的。」她沒有太長時間去考慮。比起她的部分,她更亟欲探知負屭發生過何事,相信這亦是負屭想要明白的。

  「那麼,你朝水鏡擲入一根發,或是一滴淚、一片鱗,只要是屬於你的東西都行。」勾陳對負屭說完,便退至一旁,斟起茶水輕啜,置身事外。

  接下來,便無關他這位旁觀者的事了。

  負屭二話不說,五指梳耙過黑墨長髮,收攏的同時,指節捲繞著絲線股細膩的發,他扯下數根,置入水鏡。

  黑絲慢慢沒入水面,宛如一抹濃墨,在水間化開,消失無蹤。魚姬屏氣凝神,專注地看著鏡面變化,清澈的水鏡,逐漸摻雜諸多顏色,由湛藍開始,把水鏡染得仿似深海,緩緩地,有日芒透入了海,光,照亮一方海潮,而佇足光芒中央的那抹潔白,便是負屭,以前的負屭……

  俊美如斯,神情淡中帶威,她最喜歡看他長髮隨波潮起伏,揚舞著霎霎風姿。

  然後,她加入了水鏡,金黃色的鱗,閃閃發亮,她笨拙地跳著求偶舞,繞著他旋舞盤桓,由現在的自己看去,那時的她,天真無憂,並且快樂著,發乎真誠的快樂,只要可以看見他,跟他說話,待在他身邊,她就能樂得像飛天,露出擁有了全天下萬物的喜悅笑靨。

  鏡中的負屭,被她的舞姿逗出了淺笑,覷她的眸光,既濃又暖。

  「你看見什麼了?」負屭無法靠自己的雙眼去看水鏡此刻呈現的景象,只能由她口中轉述。

  「……我在跳舞。」她有些羞於啟齒。她雖是鮻,卻也當過百年的人,純粹以鮻的心態去看,自然不覺怪異,但添加了人類的經歷,竟覺那時的自己……好敢。

  「求偶歌嗎?」他的口氣,多似遺憾自己不能親眼看到。

  「……有點蠢。」她給了自己評語。

  「我一定是潛意識裡對這件事印象太深刻,才會讓你一開始就看見這幕。」正因如此,他在遺忘了所有事情後,還隱隱記得有個朝他猛跳求偶舞的魚姑娘……

  「水鏡變了……是你與我一塊在族裡,參加我們族人的慶典……」

  「繼續說,告訴我你看到的所有東西,無論是什麼,說出來讓我知道。」負屭央求著。

  由她口中聽見自己的作為,是件很奇特的事,他並沒有因而恢復記憶,他試圖去想像,想像她每一句話變成實況的情形。

  他多希望自己的腦子會因為她的描述突地開竅,讓還失的那些記憶一口氣回湧而上,但事情沒有如此順遂,他努力回想,仍是捕捉不到關於她訴說的過往片段。

  「你很彆扭,對於鮻族老愛抓人跳舞這一點,明顯吃不消……」她笑了。「可是,你還是跟我一塊跳了,你的舞姿……實在不怎麼樣,你好像僵掉的海參……」

  「不能有更適合的比擬辭彙嗎?」僵掉的海參……

  「我盡力了,真的。」她給他一個歉然微笑。

  好吧,僵掉的海參,一語中的,讓他輕易能瞭解,他的舞姿如何淒慘。

  她笑容斂去,變得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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