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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他們要帶我去哪裡……而且他們都長得好可怕……」縫合過程始終沒哭出聲的孩子,卻被面目猙獰的鬼差嚇得哽咽。

  「不怕不怕,鬼差大哥面噁心善,雖然外貌嚇人,一個個全有柔軟心腸,你放心,他們不會傷害你,他們會陪著你,往你該去的地方。」連秋水對這小男孩有股親切感,因為他與她記憶中的四弟年紀相仿。

  「……真的?」小男孩還是有些擔心。

  「真的。」

  得到她的保證,小男孩用力點頭,乖乖隨著旁側的青臉鬼差去了。

  「阿連姑娘,謝謝你。」另一名紅臉鬼差因為天生的膚色而教人看不出他臉頰被誇得漲紅。

  「謝我什麼?」她不明白。

  「謝謝你說我們有柔軟心腸,我當鬼這麼久,從沒聽人說過。」害他好感動,都快哭了……

  「我只是就我所見的事實陳述罷了,你們是我遇過心腸最軟、最好的人……的鬼,你們總是看著生與死,領著魂魄來,送著魂魄走,上回我不小心瞧見青臉哥是含著眼淚送魂魄去投胎,而你,紅臉哥,剛才送那孩子來我這兒時,不也是心急如焚嗎?」連秋水在地府待了相當漫長的歲月,與眾鬼差相處的時日也不只短短幾年,知道他們平時待魂魄總是惡顏相向,為的無非是讓所有魂魄都能乖乖聽話,按照地府的規矩接受獎懲,每一條魂魄皆是依其業障或因果而決定接下來的去處,鬼差們不能擁有私心,不能偷懶,更不能犯錯,否則極可能造成人世混亂。

  像她,就是人世混亂的一種例子。

  早該轉世成為「童伊人」的她,仍不願拋下「連秋水」的一切,堅持待在幽冥森冷的黃泉裡徘徊。她不知道自己的來世會變成怎生的情況,在「童伊人」之前的那兩世,她同樣沒有進入她們體內,任由肉體默默死去。

  這在陰間是不可能容許之事,但她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輪回?那便是鬼差們對她的通融與慈悲。

  「也只有你這條怪魂魄會認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善事。」紅臉鬼差這聲怪魂魄喊得理所當然。

  關於她的故事,在地府裡眾所皆知。明明就是個極有福報的女孩,進入輪回只會去享受榮華富貴,偏偏她不願人世,寧可待在這裡,成天面對著斷頭斷腿的亡靈,為其補魂縫魄,說她怪,還真是名副其實。

  「不打擾你了,我還得趕著去拘魂,耽誤時辰就不好了。」

  紅臉鬼差說完,立即變成煙霧,消失於她面前,連讓她叮囑路上小心的機會也沒給。

  鬼差的工作量真大,半點時辰也不能拖延。

  「秋水。」

  今兒個她也頗忙,每只鬼差都來找她,不過會喚她「秋水」的鬼差沒幾位。

  「魘魅大哥。」她淺笑回首。

  「喏,幫我補吧。」魘魅拋給她一團小白球,她雙手一沉,仔細看,竟是一隻可愛的小狗,吐舌搖尾的模樣好生討喜,可惜它的身軀從中央斷成兩截,魂體破損。

  「怎麼這般嚴重……」她驚呼,替它心疼。

  「傻呼呼地追著某樣東西跑出府,被疾駛而來的馬車輾過。但也不用替它可惜啦,命嘛。」魘魅摘下臉上戴的銀面具,往桌上隨手擱,自己斟些地泉水來喝。

  魘魅是當初拘提她魂魄至黃泉的鬼差,算算兩人也稱得上老友,魘魅平時不會在人前解下銀面具,卻願意大方地將面具出借給她——或許是曾經有一回,魘魅捧著一隻白兔狀的魂體,臉上堆滿焦急來找她,那白兔應是遇上野獸,被撕裂得體無完膚,魘魅拜託她替白兔縫合,又請求她把白兔縫美一點,再央求她放輕力道,別讓白兔覺得疼……從那一回之後,她與魘魅就真正成為朋友。

  「是在追什麼重要的東西呢?害自己連命都丟了……」她揉著雪白的狗毛輕聲問,白綿綿的小犬伸舌舔她臉頰,她呵呵輕笑,從繡臺上取來針線,準備替它縫補魂體。

  「我老覺得你縫補魂魄的樣子好像在繡花,看起來賞心悅目。」魘魅誇她。

  「我本來也只會繡花……」若不是為了武羅,她永遠不會以為自己會有拈著針線、縫緊膚肉的一天。從第一次的反胃作嘔、雙手發顫,甚至連眼睛也不敢直視血淋淋的傷口,到現在她已能把血肉當成繡布,穩穩當當地下針,如同此時縫著小白狗的身軀,她的手,不會再抖。

  她專注地縫好小白狗,它的小尾巴搖得更勤快,小卻清亮的叫聲,以及咧開開好似在笑的狗臉,使她憶起另外一隻巨大、高壯,卻同樣可愛的狗兒……

  蒼猊犬,大東。

  那一天,本該被處死的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老爺氣炸了,打不著狗,便打負責看管狗兒的下人出氣,其中也包括了武羅。即使皮膚再厚實的男人,也被打到皮開肉綻。

  只有她和武羅知道大東的下落。

  武羅將它藏匿在他搭建於山腰上的小茅屋裡。

  是她百般央求想看看大東是否平安,他才趁入夜後悄悄帶她到小茅屋。

  「汪!」大東飛撲過來,眼看就要推倒嬌小的她。

  武羅迅速閃入一人一犬中間,以健壯身軀擋下大東的「攻勢」,大東無法撲倒他,豐沛的唾液全舔洗在他臉上,被他護在身後的她,安全無虞。

  「你沒騙我,大東真的活得好好的!」她好開心,也在心中為自己那時對他的不信任小小致歉,她真的差點以為他牽走大東,是要執行她爹下達的擊斃命令。

  她等到大東冷靜下來,只猛搖尾巴在哈哈哈吐氣時才探出頭,歡喜地圈抱住它的頸子磨蹭,小小螓首深埋在蓬鬆的黑毛問。

  「你已親眼確定它沒死,可以回連府了吧。」武羅像要拆散情侶的惡徒,來匆匆去匆匆,就要帶她離開小茅屋。

  「再等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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