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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歐陽妅意臉上的痛苦稍緩,她不再像方才魯莽。與嚴盡歡硬碰硬,不能解決問題,用火氣來吵架,不如冷靜說服。

  「小當家……拜託你,不要再接受這種生意,咱們當鋪光靠梅秀的金剛鑽就賺得足夠,不需要再拿古初歲做這種事。」

  嚴盡歡貝齒朝夏侯武威擋在嘴前的厚實掌心狠狠一咬,要他識相點挪開它,確實清空阻礙物,她清清蜜似的嬌嗓:「這生意接不接,決定權在他不在我,若他真不肯,我也拿他沒轍。難不成命令夏侯去殺他取血嗎?」她嚴盡歡雖然性劣,還不至於喪失人性,一丁點的良心,她仍是有的,好唄?

  「你敢下這種命令,我也不會去做。」夏侯武威不是盲從之人,並非嚴盡歡所有無理要求,他都必須遵守。

  「聽見了吧?」嚴盡歡撥開夏侯武威撐扶在歐陽妅意腰後的大掌,一把將他推回椅上當座墊,自己再坐回他腿上,柔若無骨地以纖美背脊枕在他胸膛,慵懶托腮:「沒有夏侯的幫忙,我動不了古初歲,所以你該去囉唆的對象是古初歲,不是我。」

  聽懂就快滾,她這位嚴家當家可是相當忙碌,日理萬機,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很多,目前正趕著先做的,是方才被歐陽妅意打斷的那一件好事。

  嚴盡歡說得對,問題癥結全指向古初歲。

  他可以拒絕嚴盡歡,為什麼他沒有?

  他可以拒絕嚴盡歡,為什麼他不要?

  歐陽妅意必須去弄清楚,更要告訴他,當鋪不需要靠他來賣血營生,他不必傷害自己,他不是大夫,救人濟世這種偉大事,讓更具醫術知識的人去做,不是每個病人喝他的血就能痊癒,萬一醫死人,他心裡又會無比自責……

  離開嚴盡歡的房,歐陽妅意往古初歲的客房方向挪移步伐。

  一路上,她混亂思索著許多教訓他的句子,她要罵罵他的不愛惜自己、罵罵他輕易被嚴盡歡操弄、罵罵他害她去頂撞嚴盡歡、罵罵他害她這麼生氣,這麼失控,這麼擔心,這麼的……

  淡淡的血腥及藥味,從她推開的門扇裡飄進鼻腔,她才吸入一口,竟覺鼻翼酸軟,連眼眶都緩緩刺痛起來。

  古初歲躺在古董大床上,閉目養神,臉色比她印象中更白更沒有血色,睫下覆蓋一層淡淡陰影,更彰顯他肌膚的蒼白,他仍有在呼吸,平穩、均勻,一吸,一吐,帶動胸口起伏。

  歐陽妅意咬疼自個兒下唇,慢慢靠過去,佇在床邊,俯身覷他。

  仿彿感應到凝視,淺眠的古初歲睜開雙眼,看見她,他面露吃驚,兩成是為她滿臉黑墨殘跡的狼狽;兩成是為她燦亮眸子盯著他時,蘊在眼眶裡的水濕;兩成是為她咬唇靜立的無語沉默;四成則是他明明告訴過她,孤男寡女理應避嫌,儘量不要獨處一室……

  自從那日,她被尉遲義強行抱走,他隱約察覺她與尉遲義的感情興許不若他想像的單純,尉遲義待她,超乎兄長與妹妹的界線。

  兄妹,並不會同床而眠。

  尉遲義那句「你跟我睡是理所當然,你跟他睡算什麼?!」的咆哮,仍在他耳邊,糾纏不休,擾得他心煩意亂。

  她回應尉遲義的態度,也教他瞧得含糊,他無法猜測,她是否心儀尉遲義,兩人是否早已心心相映?否則歐陽妅意怎會說出「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說,男人和女人在床上還能幹嘛?」的理直氣壯?

  他才開始反省自己每回請求她留下來陪他用膳,或許對她是極大困擾,或許會讓尉遲義誤會她,或許會害他們吵架。

  於是,他緩著嗓委婉笑道,飯菜就麻煩另一位姑娘送來吧,你有事去忙,別顧忌我。

  於是,他不再開口為難地請她留下來,甚至她端來託盤,他接過手,在門扉外便擋下她,虛與委蛇幾句,飯菜進內,她隔絕在外。

  於是,他恢復到一個人獨處,默默咀嚼食物,也默默咀嚼寂寞。

  「妅意?你……」古初歲坐起身。

  歐陽妅意以為自己脫口的第一句是「你這個笨蛋!割什麼腕賣什麼血呀?!你當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嗎?!」之類的狠話,但不是,第一個從咬得發紅的嘴唇間跑出來的字眼,是哽咽,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除了模糊不清的嗚嗚嗚外,什麼也沒有。

  她就像個在街市上與爹娘走失的迷路娃兒,擔心害怕地號啕大哭,仰著頸,豆大淚珠斷線一顆緊接一顆滑過墨髒的臉龐。

  措手不及。

  古初歲完全不明白她站在他床畔哇哇哭泣的理由為何,他認識的歐陽妅意,勇敢、固執、傲骨,她不是愛哭的柔弱姑娘,不以眼淚當武器,也不會在人前示弱,她帶些大剌剌的男孩子性格,女孩子擅長的手段,她一點都不懂。

  那麼,令她失控哭泣的人,是誰?

  是誰讓她受了委屈?

  是誰讓她傷心落淚?

  ……尉遲義嗎?

  她與他,吵架了?他給她臉色看了?他罵她了?

  「別哭了,別哭了……」他笨拙地想安撫她,她只是一徑大哭,不以姑娘梨花帶雨的柔美姿態,而是涕淚橫流的耍賴模樣,他不得已,暫且放下自我說服許多回的疏遠理由,將她攬進臂膀之間,不再急於要她止住突如其來的哭泣,他耐心輕拍她的背,等待她哭至盡興,心思卻不由得複雜猜測,會令她痛哭失聲的人究竟是何人。

  太丟臉了!她歐陽妅意最不齒女人說沒兩句就哭哭啼啼,結果她更不濟事,連半句話都還沒說,就哭得浙瀝嘩啦……

  她並沒有憤怒到非哭不可;也沒有勸服不了他而無能為力的哭;更沒有遭受到任何不滿而難過的哭。

  她只是看見他躺在床上,削瘦面容有著安詳認命的淡然,一副任何加諸於他身上的好事壞事,他全盤接納,他滿不在乎,他無關痛癢。

  就只是看見他躺著,眼淚便脫韁而出,完全不受她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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