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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寶寶」兩字,貫穿耳膜,讓本在慵懶耙發的麅梟,明顯僵硬了動作,又聽見他娘親後頭追問的事兒,他臉上呈現一抹浮躁。

  「沒辦,我不認為收拾那只小疫鬼算得上啥善舉,反倒像是欺負弱小。她雖然是疫鬼,卻比只小野兔還不如,她也沒什麼壞事,知道自己碰過的水不能喝,她便小心翼翼舀取溪澗邊濺積的水窪用,怕自己害人生病,她就躲人躲得遠遠的……」

  一張怯生生的笑顏,瞬間浮現。

  黑白分明的眼眸,凝瞅著他,裡頭鑲滿對他的專注及一心一意。

  那麼細小、那麼孱瘦,卻是世人眼中的禍害,對她,情何以堪,又何其不公。

  「疫鬼的宿命如此,即便無傷人之心,他們的呼吸,他們的碰觸,甚至他們所經之處,難免留下疫毒,危及無辜——」

  「既然這般不容他們,上天干嘛創造他們出來?!所有壞東西別存在不就好了?!最好全天下只有善良慈悲的天人仙女,凶獸惡獸妖魔鬼怪打從一開始連給他們成形的機會都別有,這樣不就天下太平?!何必讓他們生,又想盡辦法要拈除他們?!」麅梟很不爽,光是想到小疫鬼被所謂「正義的一方」給追捕誅滅,他便惱怒到掄拳嘶狤,青筋賁張。

  這麼「認真」生氣的麅梟,全家人頭一回見到。

  麅梟本來就不是好脾氣的傢伙,話不投機便拍桌咆哮是常事,但往往只是紙獅子吠叫,會響不會怕,可這回不同,他真的在憤怒,替疫鬼埋怨天道無理,虧待了他們。

  疫鬼委不委屈,關麅梟何事?他是貔貅,前一輩子是惡獸,八竿子與疫鬼打不著干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種善舉,打死也不可能在麅梟身上發生。

  他的模樣,根本就像蒙受冤屈的人是他。

  「好難得聽你替別人說話耶,我還以為你應該是只顧自掃門前雪的自私傢伙,你方才……鏗鏘有力,義正言辭,而且光芒四射,為疫鬼打抱不平,看得娘好感動哦……」這是好大的進步!他可以從同情弱小開始,進而扭轉將來惡劣的本性。

  「我才不管疫鬼的死活,只是不爽上天做的矛盾蠢事。」麅梟撇撇嘴,口氣冷冰冰,眯著眸,視線不知落往何方。

  「也不是每只疫鬼都委屈,世上仍是存在兇惡無情的疫鬼,散佈疫毒,以取人性命為樂。」瑛貅就見過幾回例子,他們混進城鎮,在鎮民飲水中動手腳,那真是可怕的光景,不到一日,全城鎮,毫無生還。

  「就像人類有好有壞,疫鬼亦相同,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他爹親道。

  「不要再談疫鬼了好不好?我聽膩了,再說,疫鬼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嗎?只有那些滿腦廢料的人類才會想和疫鬼有所牽扯,我可是一點都不想。」瑤貅討厭疫鬼身上的味道。

  「我也沒牽扯了。」麅梟含糊咕噥。

  「因為玩累了嗎?」鈴貅天真地問。有時她好羡慕小弟的恣意亂來,她就沒膽去試。

  「應該是情欲期結束,想玩也沒法子玩吧。」瑤貅幸災樂禍。

  「少囉嗦。」麅梟回以咬牙切齒。

  他娘親拍拍他的頭,很壞地將他蓬鬆頭髮揉的亂七八糟,像團鳥窩,暗金色星芒四處飛竄。「等你遇上心愛的人,包你玩到不亦樂乎,一晚上來個八、九次沒問題,情欲期當它是個屁就好。」她笑得臉紅紅。

  這是過來人的經驗談嗎?

  不過他確實曾經困惑過,他爹娘看起來沒受情欲期左右,總是濃情蜜意,不時兩人躲到暗處去做些兒童不宜之事,為什麼呢?

  貔貅不都該缺情少愛,只在情欲期裡放縱成獸,情欲期一過,便恢復和尚尼姑般清心寡欲的無趣生活?他爹娘天賦異稟,與人類相仿,愛啥時發情就啥時發情?

  心愛的人?啥鬼呀,世界上沒有這種傢伙的存在吧。

  他麅梟,只愛他自己,只願他自己快樂,其餘閒雜人等,他懶得多管。

  至於,為什麼還會不經意想起那張在櫻花樹下又哭又笑的容顏……

  一定是他娘親叫著「寶寶,去洗手準備吃飯」、「寶寶,你不要再給我躺下去」、「寶寶——」……

  提醒著他。

  有一隻小疫鬼,名叫寶寶。

  * * *

  陰暗,幽靜,茫然,冷。

  她一動都不敢動,等待著。

  他會回來的,他沒說他不回來呀……

  他還有好多東西放在這裡,那些漂亮閃爍的寶礦,所以,他會回來的。

  她不敢離開這裡,怕一走出去,他正巧回來,會遇不見她,兩人失之交臂。

  她不敢走,她要等他。

  幾天了?

  她沒算,一天也好,三天也好,十天也一樣,要等他。

  反復咀嚼那日他留下的難以理解的字句,她分不清楚它們所代表的涵義,字面上懂的,可延伸之意太寬太廣,也許他話沒說完,也許他要回家見見家人,見見他曾告訴過她,擁有一頭白銀色澤長髮的娘;曾當過人類,更差點被欽點為天人的爹,以及三隻他死都不承認比他早出世就有資格當他姐姐的母貅……

  只要他辦完了事,就會回來,沒關係,她不怕等,他可以慢慢去做,她不催他,她會乖乖的,在這裡靜靜等待……

  他們沒有吵架,沒有不愉快,當然,也就沒有分開,是吧。

  是呀……

  她溫馴地抱著膝,下顎輕輕抵在膝蓋上,透不進光的洞裡,靜悄幽冷,唇畔掛有淡笑,她要用笑容,迎接他回來。

  同一姿勢維持太久太久,久到身體發出僵硬酸痛的警告,她選擇無視;長時間沒進食沒飲水,饑腸轆轆的咕嚕聲,她說服自己並沒有那麼餓。

  如果離開這裡的一下下時間,他回來了,以為她走掉了,怎麼辦呢?

  她沒那麼累。

  她沒那麼餓。

  等待對於她來說,不是痛苦的事,只要能等到他回來……

  她回味著初見那日開始的一眼驚豔,她的逃避他的追逐,她的怯懦他的勇敢,逐一細思、慢慢咀嚼,讓它們陪伴她,度過不知何時何日止歇的等候……

  一遍,一遍……

  不速之客乘雲駕霧而來,但太習慣不會得到一屋子貔貅的恭迎光臨,他還是鬍子拈拈,自己悠哉晃進來,由於腳步太輕巧,一窩睡死的貔貅誰也沒有察覺到他的進入。無妨無妨,他很隨性、很好招待,他們睡他們的,他老人家自個兒能找到位置坐,倒杯山泉,看看自己隨身攜帶的無字天書。

  這一坐,坐了快一個時辰,書讀完兩本,才有第一隻貔貅察覺有客到訪。

  「仙翁?」身為一家之主的雄貔貅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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