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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那麼你就去找別人來填呀。」口氣很冷,冷到足以媲美此時院裡的積雪,她賭氣地加快腳步,胸口中的一把無明火燒得她直噴氣,像頭盛怒的母獅。

  真對不起呀!她的存在太微不足道,竟然無法填滿他的思念!還是她的存在壓根只占了方寸之地,可有可無?!

  她氣自己對他的價值只有那麼一丁點大,更氣他之於她卻不似那般無關緊要!

  突地,身後傳來梅舒心的笑,讓她惱火地回頭旺他。

  梅舒心正倚在梅樹旁,氤氳的寒氣由輕笑的唇瓣呵出,彎彎的眼回望她,帶著一種趣然的神色。

  「你笑什麼?!」

  「那時,你也是這樣氣衝衝地跑掉。」

  細柳眉先是輕皺,又緩緩揚高,接著又擰蹙。「那時?」

  「我在梅樹下看見你的那一回,你不記得了?」他挪步走到她面前,見她眼神仍帶思索及困疑。梅舒心伸手把玩她的髮鬢,拂去上頭幾分飛雪的清冷。「還是沒想起來?」

  「梅樹下的記憶太多了,我不知道你指哪一回。」

  一年一年累積下來的相處,連袂賞梅幾乎是他與她年年必做的事,如此多回的記憶都烙在心裡,突然被他這麼一問,她還真不知道梅舒心說得是哪一段?是那一回在梅樹下飲茗互損,還是前一次在梅樹下她吵嘴吵不過他而很無恥地拿雪球丟他,或是再更早前……

  「在我成為梅莊四當家那一回。」梅舒心俯身貼覷著矮他一個頭半的程咬金,笑著給了解答,玩味地看著她俏顏上驚訝瞪大的水眸。

  「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是我?!」

  程咬金一直以為梅舒心是在發覺她是女兒身之後,才勉勉強強能從程府三姐弟中分辨出她來,至於更早之前的那些相處記憶裡的「程府主子」,他壓根不曾多加留神去辨視吧?

  「那個在梅樹下尋找著什麼的人是你,連那個踩了我腦袋一腳的人,也是你。」沒有一絲疑問口氣,因為梅舒心十分肯定。那夜她折回梅樹下,應該是擔心他仍昏睡在雪地裡,真像他所認識的咬金會做的事——嘴硬心軟。

  「我……」程咬金漲紅了臉,很想卑鄙無恥地搖頭否認,但望進梅舒心眼裡的篤定,她知道一切的狡辯只會變成笑話,所以不再掙扎,輕聲問道:「你什麼時候猜到那是我?」

  「說實話,我也是昨天才猜到。」梅舒心也很誠實。

  「四、五年後才發覺,也沒什麼好驕傲的。」哼,他的誠實真令人高興不起來。

  瞥見幾名奴僕從簷下走過,吵嚷的聲音讓程咬金不由得多覷幾眼。

  「我會乖、會聽話,不會吵鬧,再也不貪嘴要糖吃,別把我賣掉,娘!娘——」其中一個奴僕懷裡的娃兒正啼啼哭哭地想回到娘親的懷抱,但是那娘親捧著賣兒的銀兩,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哭什麼,在梅莊只要作事勤快,爺兒不會虧待你,總好過你們一家六口挨餓的日子!」抱著娃兒的奴僕道。

  「我要娘!我要娘——」

  啼哭聲,漸行漸遠。

  那幾個人……好眼熟,好像在哪見過……尤其是抱著娃兒安撫的那名奴僕,好似曾有數面之緣……程咬金攢起蛾眉,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

  梅舒心沒留意程咬金的視線,逕自笑道:「我本來就不是會一眼認定事情的人,即使是現在心裡認為不重要的事,也不代表未來不會變成支配我生存的最大動力,所以同樣的,以前我認不出你,不代表現在我也一樣駑鈍。」人可是會進步的,何況這幾年來,他已經沒有再認錯過她。

  她的注意力回到梅舒心身上。

  「但一般來說,若是面對在心目中佔有很大分量的人時,不都該一眼就認出來嗎?難道那些戲曲雜冊還是《幽魂淫豔樂無窮》裡的橋段都是騙人的?」程咬金嘴裡咕噥著不滿。

  像她打從出世後,可從不曾錯認含玉和吞銀一回,因為兩個人在她心目中都是獨一無二,若梅舒心真的曾將注意力放在他們三姐弟身上,定不難分辨明白。所以梅舒心給的答案還是很傷人。

  梅舒心聽得一字不漏,「咬金,你真天真哩,你信那些書裡的橋段?」

  「為什麼不信?書裡這麼寫的呀,一見鍾情。」那一篇篇動人的文章還騙了她不少的眼淚。

  梅舒心沉笑,挽著她的後頸,將她微微拉近。「你想想,如果一眼就能認定一個人,對那個人才是種侮辱。」

  「嗄?」

  「第一眼,誰能明白對方的個性、脾氣、喜好、習慣,甚至是身家背景?」見她搖了搖頭,他才續道:「既然不能一眼看穿人,又憑什麼以一眼來決定這個人值不值得愛,值不值得深交?那豈不是太輕賤自己,也太失禮于對方?」

  「失禮?」

  「倘若你不是長得這麼可愛,倘若你臉上有塊巴掌大的胎記,倘若有人一眼就認定了不喜歡你,完完全全否定了你的好,你認為如何?」

  「……很失禮。」

  「是吧。我們心裡會認為——我是一個很好的人呀,為什麼你不真正認識了我之後再來決定喜歡我或是討厭我,單憑一眼又算得了什麼?你說是不?」

  想了想,她點頭,同意了他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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