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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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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粉娃很是取喜,一張小嘴在他放下一朵花時發出一聲驚呼,兩朵花時兩聲驚呼,三朵花時—— 「以後,你若想聞花香,就來找我,別再滾進花叢裡玩耍,這樣,花會很疼的。」最後一朵白菊,他輕簪在她發上,叮嚀道。 「疼?」圓眼眨巴眨巴的,天真無知。 「是疼。」 她聽懂了,學著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將白菊放回他的手上,大男孩眼露不解,卻見空出來的白嫩小手輕輕撫摸被竺壓壞的菊叢,嘴裡替它們吹呼著疼,一如以往她跌跤時父親總會安慰的話一般。 大男孩看著她稚氣而真誠的反應,越覺得這娃兒投緣可愛。 粉娃娃呼完了疼,討賞似地重新攏起雙掌,明示著要他再將白菊擱回她手上,瞧見自己指掌間沾有髒泥,她忙不迭在褲管上用力擦拭,直到覺得乾淨了才合起手,祈求等待的小臉蛋讓人很難拒絕。 大男孩柔笑,順了她的心意。 這個像根竹竿的大哥哥是好人呢,真好、真好。小小的心靈這般想著。 她將鼻頭整個埋進掌間深嗅。「香香。」 「這菊可以沖茶噢,想不想喝看看?」 她不懂,只是傻愣愣望著他,大男孩以手為杯狀,作勢一飲,與她比手劃腳了起來。 粉娃娃瞧瞧手上的白菊,又瞧瞧他吃東西的動作,直覺地,學著他的舉止,將一朵白菊放人嘴中。 「不是這樣!」大男孩連忙從她口中挖出澀苦的花朵,顧不得沾了滿指的唾液。「沒人生吞菊花,這味道,你肯定會怕。」 果然,小粉娃的臉蛋因口中嚼碎了菊花所泛出的澀味兒而扭皺成一團,這味,明明和她身上沾染的香是由同一處發出,可是吃起來沒有香甜,只剩嗆人的草根味。 小掌不住地在吐出雙唇的丁香小舌前扇呀扇,天真地以為這樣就能除去蔓延在嘴裡的怪味,原來放在掌心的白菊花散了一地,鵝蛋臉上那兩道初萌的嫩柳眉都快蹙成一道了,甚至瞳眸中也開始蓄積淚意。 「來。」怕小粉娃一哭便是驚天動地,他可不曾應付過這種情況,只得伸出援手替她解決嘴裡那又苦又澀的味道。 小粉娃也算堅強,吸吸鼻,跟上他的腳步。 大男孩領著她到一旁樹蔭下,那兒早鋪了一塊大素帛,上頭擱了不少書冊、茶壺、零嘴及……一鍋在小炭盆上滾燒的雞湯。 招呼她坐下,大男孩斟了杯菊井讓她漱口,藉以沖淡生菊花的澀味。 她小啜一口,兩歲半的娃兒自是無法細細品嘗手中那杯菊花與龍井茶沖制而成的香茗,咕嚕嚕灌了幾口後,就因那杯茶不甜也不鹹,沒有任何吸引得了小娃娃的味兒而將茶杯遞回給他,不喝了。 倒是炭盆上的雞湯,香得令她垂涎三尺,尤其是裡頭還有好幾隻肥肥嫩嫩的雞腿……看起來好好吃噢。 那鍋雞腿,是大男孩那愛弟成癡的大哥用來強迫他進補,為的就是要將他骨感的身軀給養出幾兩肉來,日日補、月月補,補到他現在看到雞腿就反胃,但又不好拒絕大哥的好意,此時瞧見小粉娃光彩進射的容顏,他靈機一動,找到一石二鳥的好方法。 「來,給你一隻雞腿。」大男孩看見她抬起衣袖,不住地擦拭唇邊抑制不住的津液,笑著拿起雞腿給她。「小心燙。」 粉娃娃不知道什麼叫客氣,高高興興地接過滴淌著湯汁的肥雞腿,淒上小嘴吮幹每一滴的鮮美汁液。大男孩舀了碗湯擱在她面前,自己也盛了碗喝,一大一小的孩子就在秋季甫臨的午後,鮮少對話卻又像對熟識老友般對坐喝湯,自成一幅有趣的畫面。 直到第二根雞骨頭拋出,粉娃娃打了好些個響嗝,被撐得圓滾滾的肚子在繡襦下已經遮掩不住。 揉揉眼,玩了一整個下午所耗去的精力,讓粉娃娃昏昏欲睡,再揉揉眼,她的身子已然傾倒在素帛上,拿成疊的書冊當枕頭,輕輕憨呼,不一會兒竟就墜入了夢鄉。 睜眼,景色依舊,只是轉為橙橘的夕陽已經沒有半分惱人的熱氣,只剩薄橙的暖色包覆著大地萬物,那是夜將至前的情景。 大樹的樹影拖得好長好長,遮蔽了菊圃一隅,花叢間佇立著一道背對她的身影,那人,身形依舊不豐腴,但越發高挑秀逸,褪去了男孩的青澀,取而代之的是洗煉而沉穩的當家氣勢。此刻,他微彎的身軀正貼近著一朵大白菊,像情人呢喃私語般,偶爾側過身,雕刻似的側顏俯向菊朵,怎麼看都猶如一幅精心描繪的畫中司菊之仙。 由混沌中漸漸恢復神智,景色依舊,而她所在之處,卻是夢境後十多年的現在。 又夢到頭一回在此地遇見那大男孩的情境。那年,也是滿園菊意,裡頭有著小粉娃及大好人哥哥。 大好人的稱謂仍在,她卻不能再叫他大哥哥,只能恭敬地喚他「三當家」。 梅莊三當家,梅舒遲,主子。 以前年紀小,以為主子是甜糕還是鹹粥什麼的,自然興不起任何惶恐尊敬,只當他是一個陪著她放紙鳶、打秋千的好哥哥,年歲越大,懂的事越多,竟也相對地抹殺了她始終擱放在心頭那段最無憂的甜蜜記憶。 主子,是用來尊敬的,爹爹不只一回同她這麼訓誡。 她隨著賣身予梅莊當長工的爹入梅莊糊口飯吃,迄今已十多載,她由一個粉娃娃變成了豆蔻少女,而他,從大男孩變成了男人,時間不會為任何人駐留,冉冉流逝的,除了回憶,或許還有更多來不及萌生的情慷…… 「姍姍,醒了?」 幾乎在梅姍姍坐直身同時,菊圃間的梅舒遲亦回首說道,帶著她夢境中不曾變過的溫和淺笑。 揪緊那件覆在她身上的男性長衫,上頭有著屬於他的菊香,他總是不顧自己一身單薄,將長衫脫下給她當被衰,任自己在秋風中忙碌,也不怕受風寒。 天底下哪有主子只擔心自家奴僕的健康而忽略了自己? 「三當家,我又……」又在上工時打盹了!這對一個本該亦步亦趨隨著主子上山下海的護師而言,簡直是不可輕饒的重罪,單憑這點,她早有千萬次的機會被人給趕出梅莊。 可是,梅舒遲從不多加責備,甚至將她的偷懶視為理所當然,每日時辰一到,他便往這處最偏遠的菊圃走來,身負守護重任的梅姍姍勢必要跟著他一同前行,然後,梅舒遲會撤了其餘的管事或小廝,獨留下她……啃雞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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