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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他嘴裡所謂的皮毛已經遠遠勝過任何一個與她共處十數年的家人。

  輕吐了口氣,她像是只被壓在貓爪底下認了命的鼠兒,不再掙扎反抗,因為那只會饜足了貓兒的戲弄。

  「我是拒絕他們,怎樣?你如何能期望我這個在妻妾爭寵之下,最後輸到一敗塗地的棄婦所生之女待他們如親如娘?面對一張張將我娘逼上絕路的臉孔,他們的關心對我而言——都是虛偽。」平平淡淡的低訴著,她像在同自己說著話,而這番話,更像是一種……催眠。好像每說一次這番話,她就更能名正言順地退離月府眾人的生活中。

  「蓮華,你不誠實噢。」她在說謊,他一聽就知道,加上她言不由衷。

  「你又是從哪裡看出我不誠實了?!」

  「眼睛。」他的手指了指她盈盈燦眸,「這裡沒有怨恨。」

  這麼美麗的眼,襯在清秀的鵝蛋臉上,若說勾魂他信,要說含恨,那是誰人的。甚至他還覺得她頭一回在竹簾後怒瞪他的眼神,遠比她現在訴說著那一屋子對不起她的親人時還要多了些怨憤哩。

  「你知道你看起來像什麼嗎?」他起身,狀似親匿卻也不容她拒絕地轉回月蓮華別開的小臉。

  「像什麼?」

  「像個棄嬰,孤孤單單地遠望著別人的快樂,痛恨自己無法融入他們,無關愛恨,你只是覺得自己不屬於他們,要你自在地與他們一塊笑著聊著,對你而言……有罪惡感?這罪惡感,是源自于你娘親?你認為你的快樂會建築在對你娘親的內疚上?一個被逼死的女人所生的女兒,怎麼可以和那些罪魁禍首相處融洽?這是不可以的、這是不被允許的?因為如此,你逼自己逃開、逼自己冷眼回應他們的善意、逼自己扭曲他們的關懷?逼自己……變成今天這模樣?」梅舒懷掬起她的下顎,讓她仰近他的鼻息,感覺到她紊亂的吐納。「你說,我瞧得對不對?」好邀功的口吻。

  月蓮華凝望著他,芙顏上沒有太大的變化。

  「你猜錯了。」她試圖平淡否定。

  「喔?」

  「你畢竟不是我,你猜不著我真正的心思。」突地,她覺得自己並未被他完全看穿,漾在唇角的笑花逐步綻放。

  「你希望我完全猜透嗎?」若她點頭,他倒是不介意繼續將他猜想的東西一條條列清楚講明白。

  見梅舒懷錶現出那種他什麼都知道,但是故意有所保留的態度,月蓮華又感到一股莫名的喪志,這一刻,她真的認輸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閉上尊口,並且盡可能早點離開月府,讓我恢復原有的安靜生活。」趕人了。

  拒絕得真果斷,呵呵。

  「你怕我待越久就越摸清你的底細嗎?蓮華。」

  對,她怕,而且是非常怕。

  「你都不需要回梅莊去處理正事嗎?」月蓮華不答反問,希望他上進些去處理正事,別老將心思花費在挖她瘡疤上,再挖下去她都快亂了陣腳。

  梅舒懷笑笑地環住月蓮華的肩胛,將腦袋大剌剌地枕靠上去,無論她怎麼閃躲,他的頭就是有辦法躺得穩穩當當,死賴著不走,用一身的蓮香包裹著她。

  「梅莊有人替我好生張羅著,我如果回梅莊去才真的是無所事事。」他打了個哈欠,閉目養神。那種無聊到快讓人發黴的看帳陪笑日子,還是少碰為樂。

  「可是待在月府也幹不出什麼正事。」

  「話不是這麼說,在這裡與朵蓮華相伴,日子愜意得很。」至少他梅舒懷可滿意這種生活了。

  「月府裡的蓮華要顧,梅莊的蓮花就全凋了也無妨?」

  「梅莊的蓮花平日就養得又肥又壯,不用費心照料也能長得很好,況且梅莊的荷池沒有人會下毒,不會一夕盡凋的。」他調侃著月蓮華的辣手摧花。

  「那梅莊的賬目盈餘呢?就放任它掛在賬房生蛛網嗎?你不怕大當家擰了你的腦袋當花肥?」

  梅舒懷眉宇收攏,幾番來來回回的對話內容讓他開始察覺怪異,他終於發現那說話的嗓音並非來自于月蓮華,因為她不會搬出他大哥來壓他——

  他回過頭,發現月蓮華正伸手接過佇立在兩人身後好一段時間的年輕姑娘遞來的涼茶,而那年輕姑娘正是同他對了好幾句話的正主兒。

  「你認識她嗎?」梅舒懷開口問著正啜飲涼茶的月蓮華。

  「不認識。」咕嚕吞咽聲交雜著她的回答。

  「那她端來的茶你還敢喝?」

  「你認識她不是嗎?」月蓮華早瞧出兩人必為熟識,一搭一唱的答問也屬於熟人該有的對話內容。

  「是呀……我認識她,可是她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梅舒懷目光落回退到亭外的身影。

  那濃眉炯目的年輕姑娘相貌英豪,一眼便知她是屬於習武之姿,一頭長髮俐落地紮成麻花粗辮拋甩在腦後,灰慘色襦衣及下半截刻意修裁過的羅褲,沒有半分姑娘家該有的柔弱,加上右頰有道一指長短的陳年疤痕,雖然結痂癒合後只剩淡淡微凸的紅色痕跡,但因她臉色偏白,使得疤痕明顯許多。

  「她是梅莊的護師,媻姍,冠梅姓,梅媻姍。」他簡單朝月蓮華道,也知道她不會有太大興致知道這個唐突闖進月府的姑娘身分,所以沒再多說些什麼。

  「那杯涼茶是我從你兩個貼身丫鬟那邊端來的,沒毒。」梅媻姍還掛意著梅舒懷方才同月蓮華說笑的話,認為有必要替自己解釋。她向來不是一個能聽出別人言談中虛虛實實的姑娘。

  「媻姍,我是在說笑。」

  「是嗎?我沒聽出來。」梅媻姍沒什麼大反應,並不覺得梅舒懷的話有任何能惹她發笑之處。

  面對梅媻姍這種稱得上遲鈍的性子,梅舒懷也興不起作弄之趣。「那兩名丫鬟呢?」

  「我見她們即將打擾到二當家,所以一人一掌地敲昏她們。」現在兩人正躺在湖心曲橋上睡大覺,而涼茶,就由她送來。

  嗯,的確很像梅媻姍的行事作風,做事情都先問過拳頭的。「對了,你來這做什麼?」他記得媻姍這丫頭向來只與梅家某位主子形影不離,不該在這裡打擾他調戲良家婦女。

  「奉大當家之命,來逮你回去。」

  「奉大當家之命?」梅舒懷更覺得詫異了,「你向來不是只聽小三的話?」其他當家的人哪有本事請得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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