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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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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獸大人,你還好吧?」雲夫人為他擔憂。 金貔恍若未聞,深深吸口氣,緩緩低吐: 「她說,吃完那塊金磚,就要跟我和好……可是我吞不下任何金銀,它們入不了我的喉,從何時開始,它們變得苦澀難嚼?變得無法下嚥?是因為,我沒有做到吃下它,所以她不諒解我?」金貔問她。 雲夫人給他一抹憐惜的苦笑。 「神獸大人,那叫『思念』。」她噙淚說著:「不是遙兒不諒解你,不是遙兒作鬼不放過你,而你在思念她,你想她,你想念往昔與她擁有過的點點滴滴,你想念她……」 「思……思念?」好陌生的字眼。 「她說過的話,記掛於心,她的一顰一笑,只消閉上眼,好似在腦海重現,你正是如此,不是嗎?」 雲夫人亦瞧懂他沒說出口的答案,欣慰地說道:「遙兒若知你心意,亦能含笑九泉。」至少,這個男人心裡是有她的。「人死不能複生,神獸大人仍是應該好好照顧自己,遙兒不會樂見你為難自己,思念她,卻不要為此折磨你,帶著遙兒給你的美好回憶,繼續走下去,即便再過幾年,你逐漸淡忘掉她也無妨,無論如何,活著的人都還有好長日子要過,那段日子中,依然可以尋到教你欣喜歡愉的人事物,悲哀不可能持續一輩子。」 雲夫人勸著金貔,盼他寬心,她知道,這會是雲遙的心願,雲遙不會因為他的相思欲狂而感到驕傲歡樂,反而會希望他好好的,哪怕是遺忘她,抹殺她,她都寧願如此。 金貔聽罷,非但沒有舒眉寬心,反而更添愁鬱。 「你們有太多其他人陪伴,失去雲遙,一樣會有新生命的誕生值得慶祝,能從他們身上轉移注意,獲取慰藉,但我沒有。」他一雙金眸瞟往小床裡的娃兒,眼底溢滿沉沉的失落。 昨日死,今日生,死之劇痛,生之狂喜,兩相消抵,從中得到心靈平衡,所以人類在悲傷與歡喜間,都有足夠的勇氣面對。 而他呢? 金貔歎息,用著僅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 「……我只有她。」 金貔離開荒城,飛騰於飄降紛紛的白色雪花間。 你為何到荒城來?雲夫人在他離去之前,尋求解答,明知荒城已經沒有雲遙,他為何還來? 也許,正是因為相思,他下意識地、不曾遲疑地,來到孕育過她的城鎮,藉以得到她一絲氣息和回憶。 你覺得,我愛她嗎?金貔沒回覆她,在半空中,俯視雲夫人。 他的問題似乎太可笑,雲夫人怔了怔,沒失禮笑他,只是放柔目光,像個娘親縱容孩子一般的溫柔。 你覺得,你愛她嗎?她不答,反問。 這答案,旁人誰都無權代他回答,只有身處其中的他,才能去評斷愛或不愛,抑或是愛得深或愛得淺。 他覺得,他愛她。 他覺得,他很愛她。 他思念著她,他回憶著她,他夢見她,他難過於失去了她,他痛恨自己傷害過她。 他好想她。 他想要她回到身邊來。 他想要她再用軟嫩的小手撫慰他,輕輕摸著他,在他耳邊甜甜喊著金貔…… 他想要她再嵌進他的懷裡,填補那兒的空洞。 他想要珍惜她一輩子。 六年未曾踏上的穀底,輕煙彌漫,山嵐嫋嫋,薄沁的寒意,包圍籠罩著四周,似虛似幻,靜寂悄聲,只有他走過岩面的跫音。 一具白骨,仰躺在那兒,衣裳已被光陰啃食殘破,膚內盡失,如瀑黑髮,一綹一綹,失去光澤,飛得四散,腕骨上,絲縷金光,依舊璀璨。 他走上前,屈膝蹲下,將腦後碎裂的破損頭骨搋進懷裡。 原來,當時感受的揪心痛楚,不是她的。 那是他的痛。 那是失去摯愛的痛。 那是他愚昧無知的痛! 「遙兒……」他輕聲喚她。 原來,她不只教會他愛,教會他相思,更教會了他心痛。 他珍惜拾取屬於她的每一部分,擁在懷中。 殘存於骸骨的最後懸念,涓涓如細流,慢慢滲透過來。 他怎會癡傻地誤解她恨他呢? 她至死迄今,還在說著…… 金貔我愛你。 眼眶微濕,鼻腔微酸,遲來的醒悟,不希望再換來另一次的後悔莫及。 他去了一個這輩子都不曾想過會在有生之年踏進的地方。 黃泉。 「真是稀客,難道我們黃泉也出現財氣寶地,才能引來神獸貔貅大駕光臨?」幽冥之中,青火磷磷,白衣文判,爾雅翩翩,淺笑迷人,黑得宛若深潭的眼瞳,帶著試探與興味,迎向那團迸散金光,有禮揖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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