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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她的問句,成功地讓月讀的眼神從那只鳳凰挪向她福泰甜美的臉上,他的沉默,等同於默認,饕餮大大籲歎。

  「原來是真的……好可惜,我滿喜歡窮奇呢,她是我認識最久最久最久的傢伙了,雖然她總是凶巴巴地說我圓說我胖,還愛用手指戳我腦袋,可我知道,她是刀子口豆腐心,嘴壞心不壞……為什麼是窮奇?我一直以為我們四隻裡面,渾沌會是最早掛掉的……我和渾沌是沒啥仇恨啦,上回沒吃到他的怨恨我也不是記得那麼牢,只是……渾沌比窮奇壞吧?要追殺也是先追殺他才對呀!」她疑惑地看著月讀,希望他替她解惑。

  月讀無法回答,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才問過仙尊相似的問題。

  饕餮沒等到答案也不以為意,嘴裡邊嚼著小零嘴——是小刀替她烘焙的一口鹽餅,讓她帶在腰囊裡,隨時給她止饑用——邊說:「可惜逆行之術的咒語我忘了,不然我就去把窮奇救回來。」像救小刀一樣,輕鬆簡單。

  嚼嚼嚼,小鹽餅消失在她嘴裡,換一塊繼續嚼。

  「月讀,你這麼厲害,你施一下逆行之術去救窮奇嘛。」她一副和月讀打商量的口吻。

  「我不可能為了窮奇或任何人而施行逆行之術,讓時空產生混亂。」月讀斷然拒絕,連「想」的時間都沒有。

  「對哦,我都忘了你是窮奇口中的老古板。」明明就是很便利的法術,偏偏仙佛們卻視之為叛逆。「可是你都不會覺得可惜嗎?窮奇死了,你不會心疼哦?」

  「心疼?」他的表情,仿佛饕餮問出多詭異的兩字。

  「對呀,她一直都在你身邊,比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連我這只被她罵過的凶獸都會覺得有一點點捨不得,你卻沒有嗎?」

  「……」

  「那我要把她罵過我的那一句話送給你——月讀,你真是只無情的傢伙。」嘿嘿,當年她吃掉養了幾年的五色鳥,換來窮奇冷嗤數落,現在她總算遇見比她更無情的人啦!

  饕餮好似能丟掉「無情」這兩字的指控就樂得開懷,嘴兒咧咧地直笑。

  「窮奇她呀,那時還好氣我。奇怪了,鳥是我養的,又不是偷她的,幹嘛為了區區一隻鳥罵我,你不認為窮奇很矛盾嗎?明明看起來就是一隻壞東西,長得妖媚,脾氣又暴烈,可有時心腸又好軟,罵我無情那回是,還有搶先你一步跑來阻止我施逆行之術也是,她就是怕我會像不受教的渾沌一樣被你用鋼石囚起來吧。」

  說著說著,饕餮開始懷念起窮奇,即便她老是受窮奇欺負戲弄,但窮奇還是和她最有交情,越是想,越是發覺窮奇做的某些事是相當細微貼心。嗚,她想,她之後一定不會忘掉窮奇,一定會偶爾想起她的。

  「你們神族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啦,但我覺得……窮奇是只好傢伙。」

  四凶誇四凶,不會口出惡言是理所當然,月讀不應該會有同感,凶獸與神的道德觀感落差極大,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但,奇怪了,月讀沒有反駁,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真的反常呢,他對於她捉鳳凰的事,沒有囉唆,也沒有要她放掉到手的大肥鳥耶。

  他在想什麼?

  饕餮盯著他瞧了一會兒,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她空出右手,摸摸肚皮。

  她對小刀及食物之外的人都沒有深究的興致,對窮奇殞滅的難過也只維持短短一瞬間。估量一下時辰,她不能再和月讀閒聊下去,否則就快耽誤到美好迷人的午膳時間,她應該趁著月讀難得的不對勁,趕緊扛著新鮮鳳凰回去,小刀還在等她哩!

  她靈活的圓眼骨碌碌一轉,月讀正微微斂目,白色睫簾半掩淡淡瞳仁,她抓住機會,咻地一聲挪走身形,連聲再見也不說,只留下茵茵綠草上的幾根鳳羽殘毛。

  月讀沒出手阻止饕餮離開,主因在於被饕餮吃下肚是那只鳳凰唯一宿命,從它在母體內孕育成形的那一刻起,這個命運便緊緊跟隨它。

  不該死的,他定會救,應該死的,即便在他眼前、在他能力之內能救,他也絕不逾越那道無形界線,干預生與頊。

  他無法像饕餮魯莽,將逆行之術當成吃飯飲水般容易之事,想使就使,罔顧人界地府的混亂。施行一次逆行之術,影響之大,他很清楚。

  他無法像渾沌義無反顧,傷害自身,偏執不放。

  他也無法像檮杌執著,妄想逆轉無瑕魂飛魄散的宿命,全心全意收集四散游離的魂魄。

  他竟然羡慕起幾隻凶獸的率真和為達目的不惜一切的任性。

  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他沒有魯莽,沒有執著,更沒有義無反顧,他的感情,悠悠渺渺,給萬物,給眾生,平均分配,卻總換來「無情」之名。

  天,有情?無情?自始以來從沒有定論。

  饕餮說他無情,不願意救回窮奇,她若知道窮奇之死是由他親自動手,豈不是會更咋舌,更埋怨他?

  窮奇呢?

  她也會覺得他無情……吧。

  她最後的模樣,沒有眼淚,就只是瞠大眼,努力地看著他,試圖揮開由她體內竄出來的灰煙,不讓它阻礙視線,黑如曜石的眸子,染上薄霧,迷惑地問他,或許也是問她自己——

  月讀,我是不是真的很壞……

  風裡,呼呼作響的聲音,混著林梢樹葉搖曳沙沙,拂過白鬢,像在耳邊呢喃。

  也許當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師兄說要毀掉我,你沒有跳出來阻止,甚至幫著他們一塊兒動手,讓我沒機會活下去,那才叫慈悲。

  她說著,用最黯然的嗓音。

  她恨他吧,激烈地恨著。

  恨他待她的不慈悲。

  可是就連一絲絲恨意,也不存在這世間,跟著她,消失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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