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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你說的慈悲我不懂。我只知道,對我來說,也許當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師兄說要毀掉我,你沒有跳出來阻止,甚至幫著他們一塊兒動手,讓我沒機會活下去,那才叫慈悲。」而不是等她沾染一身情孽,做出許多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對是錯的事之後,才說要讓她毫無痛楚地解脫。

  他的慈悲,她無法領受,也無法感謝。

  她要的慈悲,也不是他認知中的慈悲。

  「你那時說……我有活下去的權利,而現在,你想告訴我,我失去這權利了,是嗎?」

  「生與死,一體兩面,你今日死,明日也許就會重生,生命之息,不會因一個人的死亡而結束。」

  「……又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了。」她自嘲沒有慧根。

  「你還有什麼遺願未完成,你說,我能做到的話,我仍會助你。」

  「天下大亂。」

  「你到現在仍執迷不悟。」他對她的答案鎖眉。

  「哈哈哈……」她嬌笑幾聲,不答了。

  遺願?在生都無法做得到,死後她更不會去奢望。

  月讀緩緩抬起手掌,抵在她眉心。

  「窮奇。」

  「嗯?」她連掙扎的yù望也沒有,想打贏月讀不可能的,他一旦想取她性命,就一定會做到,她額心的珍珠,不就是為此而生?

  不,她不會抵抗,她不會在最後的這個時候,還讓他為難,還讓他費半分力量制服她。

  淡淡的悲哀,盈滿心頭。

  反正她早就知道這一日會到來,也知道月讀不會手軟,她不開口求他,不要親耳從他口中聽見冷漠的拒絕。

  這條命,他要,就拿去吧,它本來就是他所留下的……

  「……」月讀最後仍是沒有開口,無聲喃念著神語,在她光潔額心的珍珠輕輕顫動,剝離,緩緩滾落至他的掌心,渾圓的珠子擁有聖潔無比的光暈。

  窮奇此時才發覺,那顆珍珠間閃耀的色澤,就像是月讀身上潔淨的光輝,那本該就是他的東西呀,她怎麼這麼笨,一直沒有發覺呢?

  一點痛覺也沒有,她只覺得有種沉重的東西從身上脫離,腦袋開始輕飄如絮,閃過千萬年來無數的畫面——

  她有活下去的權利。他正氣凜然,獨排眾議與三名師兄言語相抗,在捍衛她的生命,讓她好開心。

  我掐指算出的那些未來,誰也不該改變,上天已經寫下的命運,企圖扭轉它便是逆天。這番話,曾是他從他師兄們手中救下她的說法,此時此刻再回想起來,竟變成諷刺。

  你的思想又污穢起來了。他讀出她的心,那時,她正回味著他嘴唇的好滋味,換來他的冷淡斥責。

  你不為惡,我就永遠不會取下它。她為了額上珍珠一事,和他賭氣撒潑,他的語調,仿佛說著她額上珍珠是個無關緊要的裝飾花鈿罷了。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黑髮的模樣真好看?白的發、黑的發,她都好喜歡。

  你說你喜愛我,以後你說什麼,我都會聽話。她首次,在他面前坦承心意。

  窮奇,我是喜愛你的。他說。

  眼前的過往,不斷交錯再交錯,與此時的他重疊再分開,讓她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不知由哪裡而來的灰暗煙霧,阻擋視線,教她無法看個仔細,她伸手想揮開煙霧,它們卻越來越多,越來越濃,竄向天際。

  煙霧,是由她額心的缺口冒出,她體內的瘴氣,如破柙而出的獸,爭先恐後地奔竄四散,讓她無法看清他。

  他沒有騙她,這種死法,對一隻凶獸而言,好慈悲。

  不痛,不疼。

  不痛,不疼哪……

  這就是他的慈悲,這就是神的慈悲。

  她卻覺得他好殘忍。

  他用著最冷淡的表情,取下珍珠。

  他用著最冷淡的眼神,看著她消失。

  他用著最冷淡的沉默,不發一語。

  「事實上……我自己有試過想把珍珠拿下來……可是不管我怎麼用力去拔,它就是一動也不動……」她喃喃細語,「我也不想當凶獸呀……我也想變乖呀……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做,誰都沒有教過我呀……」

  她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失去了抬高手臂的力量,逐漸的,她失去了思考的力量,現在,她連言語的力量也即將失去。

  她表情迷蒙,被灰霧模糊,身子輕到似乎快要飛騰起來。

  「月讀……我是不是真的很壞……讓你……很惱我呢……」細小的呢喃,最末了那幾個字,只剩微弱氣音。

  「窮奇——」月讀在一瞬間幾乎就要出手將她化為輕煙的軀體攔下,不讓她飛離眼前,不讓她沒入天際。

  只是幾乎。

  最後,她的形體,盡數化為茫茫灰霧,隨著瘴氣,飄散於天地之間。

  當灰霧隨著清風拂去,在月讀眼前,什麼也沒有。

  四凶之一的窮奇,就此不復存在。

  第七章

  鏡花水月,如夢似幻,神界一日,人間一年。

  渾沌的闇息由月讀將之全數洗淨,連下十天的甘露,洗滌人心,澆熄戰火,加上幕阜王猝死,即位的王子由主和派老臣推舉,停止一切鬥爭,休養生息,助百姓重新回歸安寧生活。

  大雨,不僅僅沖掉渾沌的闇息,還包含混雜其中的窮奇瘴氣,都被洗得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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