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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她並非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任憑他自生自滅,她一直,陪著他。

  地板上散落的芝麻大餅,冷硬如石,慘遭他踩碎的那塊,可憐兮兮烙有一記鞋印子,她買回它們時的眉飛色舞,他記憶猶新,她白玉貝齒陷入蔥香厚餅的同一瞬間,美眸宛如墜入成千上萬的星光,將她的小臉襯得閃亮,她連第二口都來不及嘗,便忙不迭再去排隊的猴急模樣,全數印入他眼簾,只是當時被怒火遮眼的他,正眯細著長眸,遠遠瞪她,她渾然未覺有個男人正緊握雙拳,氣憤她的欺瞞,兀自笑得燦爛如花。

  那幾塊餅,會淪為地板上的殘渣,是因為她滿心喜悅地捧著它們,想與他分享,他幾乎可以想像她踏進他房裡之前,是怎生的歡愉,她絕對沒料到,等在裡頭的,是個盛怒而失去冷靜的男人。

  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訴著他的殘忍,他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嘗到了痛苦……

  等等!

  思緒退回去退回去!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訴著他的殘忍!不是這一句,下一句下一句!他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嘗到了痛苦……痛苦……姑娘……心愛的姑娘!聞人滄浪被五個字驚嚇得久久無法言語,向來冷然的表情,添了些許憨傻。他知道自己不討厭她。

  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他知道自己渴望她。

  但他不知道自己愛著她。

  他不曾,深刻地愛過誰,不知道那種滋味是酸是甜是辣,寬闊天地,無邊無際,他何時為了誰,斂下羽翼,歇翅停留?又何時為了誰的一聲嬌笑,甘願拿一身武藝去當個小打雜?更何時為了誰,失控至此?

  那就是愛?

  那種對他而言,不曾存在過的字眼?

  那就是會讓人發出傻笑、會讓人行為脫序、會讓人懸念掛心、會讓人忐忑難安、會讓人變得不像自己的,愛?

  他氣她的欺騙,但他愛她。

  他氣她的戲弄,但他愛她。

  他氣她的不老實,但他愛她。他氣她的調皮搗蛋,但他愛她。她極可能是抱持著玩玩就要走的敷衍態度,但,該死的,他還是愛她。

  聞人滄浪雷極般急躍下床,套上長褲,不顧上身赤裸、長髮散亂,他以輕功飛奔出門,要尋找她,告訴她,要她撕掉那層虛假皮相,用真實面容面對他,不許再隔著冷冰冰的假皮,然後,要低頭,他一定要低頭道歉,當然,為求公平,她也得為她的行為做些表示吧?用她軟綿綿的嗓音,說「下次不敢了」;說「好嘛好嘛,你有錯,我有錯,我們算打平了,誰都不許再生氣哦」;說「親一個,笑一個嘛」

  江湖上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女人絕對寵不得,若寵上了天,男人未來日子就難挨,要寵,也只能小寵,小小地,寵一下,不能讓女人察覺這個男人可以任她予取予求,更不能讓女人知道,這個男人的死心塌地,否則,她不珍惜他怎麼辦?

  聞人滄浪腳下馳得飛快,恨不得立刻落到她身邊,摟著她,在她耳畔喃喃細語著道歉,他知道他昨夜一定弄傷了她,他也知道她會生他的氣,他需要耗費許多時間來安撫她,無論如何,男人都不該以天生勝出的力量來欺負女人,任何理由都不行!

  聞人滄浪奔行於夜色中,跑了幾個她可能會在的地方,沒遇見她蹤影,他想,找得到嚴盡歡,便極有可能找到她,於是,他奔往嚴盡歡出沒的廳園,果然在碧水廳看見主僕兩個抱在一塊兒,她正在哭著。

  她在向嚴盡歡哭訴他一夜暴行嗎?嗚嗚聲中含糊擠出破碎咕噥,教人聽不明白她說了什麼,只知道哭得正傷心,彷佛受盡委屈,嚴盡歡一臉很想扳開春兒,用手絹擦拭自己身上沾到的眼淚鼻涕的模樣。

  「夢。」聞人滄浪鬆口氣,籲了聲歎,上前,要將她自嚴盡歡懷裡挪進他胸膛。

  怎知他才將她翻過來,她瞠目,紅通通的眸兒瞪大,見他如見鬼,哇的一聲,哭得淒厲號啕,就連昨夜她繃疼著身子在承受他時,也沒有哭成這副狼狽德性。

  「小、小當家,他他他他他!」春兒掙開他,藏到嚴盡歡身後去抖抖抖,像只走投無路的鹿兒,抖得連牙關打顫都能聽見。

  「我知道我嚇壞你了,你也不必怕成這樣吧?!過來!」聞人滄浪沉聲,又不想吼恫她,努力壓低嗓,朝她伸出手,要她乖乖把嫩軟小掌遞進他掌心。

  她不是一個膽怯的姑娘,至少,他認識的她,不是。

  她生了一副好膽量,面對他時,從不曾流露懼色,她敢在他冷睨她時,插腰回視他,視線沒有逃避過,她的雙眸,永遠璨亮光采,宛如充滿無盡的活力和俏皮,永遠像彎彎在笑一般。

  「為、為什麼我要過過過過去……」春兒聲音小到像蚊子飛。

  不對。眼前這個春兒不對。她沒有他熟悉的眼神,那慧黠聰敏的盈滿笑意。

  即便她在生他的氣,笑意暫時消失,感覺亦不該如此陌生。

  即便昨夜孟浪的他嚇壞了她,她對他有所怨言,目光也不該如此恐懼。

  「你是誰?!」聞人滄浪咬牙森冷地問。

  「我我我是春兒……」

  「你不是夢。」他不是用問句,而是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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