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角綠 > 沙塵的顏色 | 上頁 下頁


  潘令知道自己很特殊。

  從有記憶,他就知道自己不被歡迎,雖然他並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潘家的孩子有許多,比他大的,比他小的,男的女的,加起來總有七八個吧,但是每個人看見他不是冷漠以對就是像在看瘟疫傳播者,不然就是像潘衍宗那樣,看見他就想打他,而且每次都總找得到理由或藉口。

  當然,有時潘衍宗也會使一些手段,讓別人來實施這種刑罰,比如潘家老太爺——那個該讓潘令稱為「外公」的人。潘令可以確定的是,所有不喜歡他的人中,最不喜歡他的就是他的外公,雖然外公一般不會理他,但是他一旦做錯事,並且是被外公知道,那他就會受到非常重的處罰。曾經有一次,他因為在父親的茶館中玩耍,不小心將一杯滾燙的茶水潑灑在一位客人的身上,被外公知道後,在洞堂裡足足跪了三天,還不給飯吃,爹娘都救不了他,而那三天下來,結果是致使他病了半個月。

  所以,他討厭外公,能不看見他最好。但是潘衍宗居然在外公的書房裡打破了名貴的硯臺卻把罪名推在他的身上,而且那個該死的潘老頭居然相信了!

  「跪下!」潘步懷,也就是潘家的權威,冷冷地看著榮騖不馴的潘今,再一次肯定自己留下了一個禍害。

  潘今挑了挑眉,掃了一眼旁邊幸災樂禍的潘衍宗,昂首道:「又不是我的錯,我為什麼要跪?」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反駁他,潘步懷一怔,反而放低了語氣:「你說什麼?」瞭解潘老爺子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發真火的前兆。

  但是顯然潘令不在這些人中,而且,就算他知道,他也一樣是這樣回答:「硯臺不是我弄壞的,我沒做錯事,不跪。」

  潘步懷眯起了眼,「死本認錯?很好,我倒要看看你嘴硬到何時。衍宗,去叫管家把家法拿來。」

  潘衍宗正等著這句話呢,一聽之下答應一聲,飛快地跑去了。

  潘令心中一稟,卻仍是站著,「沒做錯事為何要認錯?請外公講講理。」

  「講理?」不說這兩個字還好,一說潘步懷更生氣,「我就是太講理了,當初才會沒把沙家趕走!我就是太講理了,才會將你留下來!不要叫我外公,我不是你的外公,我的女兒也不是你母親!」女兒的不開心,他都看在眼裡。這個潘令根本就是來氣他們潘家的,而最讓他想不通的是,他居然還姓了他們潘家的姓,這個根本就不是他孫子的臭小子……」

  「你亂講!」潘令一聽這話就受不了。雖然從小到現在他不知聽過多少次類似的話了,但是他知道那些人都是在胡說,娘雖然對他很嚴厲,卻總是他的娘啊!如果他不是娘的孩子,又為什麼會在這個家裡?難道真會是像別人所說,他是……野、野孩子?不,這根本不可能!

  「潘塵色是我娘,你不喜歡我就不喜歡我好了,為什麼要亂說?」

  「亂說?你倒是問問塵色去,我是不是在亂說。」潘步懷站起來,方形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家法來了!家法來了!」潘衍宗雖然跑得氣喘吁吁,卻是非常興奮地遞上家法:一根長約四尺,有二指寬的荊條。

  愣愣地望著潘步懷的臉,再愣愣地望著那根荊條,根本忘了要躲。也許,他真的不是娘的兒子——第一次,潘令心中產生了這種想法。

  潘今只挨了兩下荊條——因為潘塵色趕來了。

  氣勢再凶,心中之氣再難平,一看到女兒懇求的眼神,潘步懷就只有讓步了,誰讓他欠他這個女兒太多,而他也知道,塵色確實是將潘令視為親子來對待的。

  雖然潘今只挨了兩下鞭打,但也是傷得不輕,潘步懷竟是連一點兒也沒軟手。上了藥,潘令只是趴在床上,呆呆地不知在想什麼。潘塵色心痛地看著他,不知該拿他怎樣才好。昨天,他才和劉棠打架傷了手肘,今日又去惹老太爺……

  「令兒……」她欲言又止。算了,還是先讓他吃點東西好了,畢竟他才是一個五歲的孩子。

  「娘……你真是我的娘嗎?」很突兀地,潘令抬起頭來直視潘塵色。

  她心中一驚,面上卻是一片平靜。平時的潘令總是對這種話嗤之以鼻,今天居然會這樣慎重地問出來,她不得不小心應對。

  「什麼傻話,我不是你娘誰是?」她小心將他扶起來,轉身端過桌上的粥,舀了一勺吹涼,「來,吃粥。」

  遞到嘴邊,潘今卻不張口,「但是外公說……我不是潘家的孩子,你不是我娘……」小小聲地,他知道自己在害怕,害怕別人說的他一直不予理會的事竟然會是真的。

  原來是父親說的,難怪今兒會如此問。潘塵色不自禁皺起了眉,平時的麻煩還不夠嗎?父親居然也來摻一腳。她是這樣小心翼翼,生怕今兒會因為知道他的真實身世而過得不開心,偏偏別人就是見不得潘令好,連父親也會沉不住氣,說出這樣不該說的話來。

  想了一會兒,她慢慢開口:「是啊,你再不聽話,我就真不是你娘了!」

  潘令愣住了,抬眼望她,「……娘?」

  潘塵色歎了一日氣,「這是氣話,你聽得出來嗎?」

  潘今愣愣點頭。這是氣話,他……能聽得出來……

  「所以,外公說的話是氣話呀,他說不是你的外公,娘不是你的娘,是氣話呀,你怎麼會懷疑我不是你娘呢?真是小笨蛋!」這種語氣,只有在僅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才會用,用這種有些溺愛,有些噴怨的話來平穩他的心緒;這個孩子,跟她一樣的敏感,她是知道的。而且,這是一個太聰明又太孤單的孩子,每次看見他,她就猶如看到沙曉玲的影子。

  「娘!」潘令紅了眼睛,畢竟是孩子,很容易感動也容易相信人。他伸出手來,拉住她的衣襟。這個最美麗的女子,就是他的娘啊!怎麼他還要懷疑呢?

  潘塵色擁他人懷,感覺到小小的身子對她的依賴與親呢,她的心中在歎氣。這次能蒙混過去,下次呢?下次,他還會相信嗎?還會認她……是娘嗎?

  曉玲,你的孩子好聰明,他還會屬於我多久呢?

  緊緊的擁抱,不能完全平息的,是兩顆同樣不安的心。

  五年後。

  雖然曾經在茶館裡闖過禍,但是潘令還是喜歡去茶館,因為在那裡可以看見好多人。

  龍隱鎮有三多:寺廟多、名人古跡多、茶館多。

  在別處,茶館的存在不一定有什麼奇特的原因,可是在重慶府,要是沒有茶館,可能一大半的人不知道從早上起來後這一天該怎麼過。在龍隱這座千年古鎮,隨處可見的就是茶館。水手、袍哥大爺、閒雜人等都愛出入此間。

  潘家的茶館開在城裡最熱鬧的地方,一般的茶館都是「書場茶館」,即一邊可以品茗,一邊可以欣賞民間藝術,什麼打圍鼓、四川清音、道琴、荷葉清唱,或是說書。潘家茶館當然也有這些東西,不過與別的茶館不同的是,除了這些,潘家茶館還有一個很特別的人,那就是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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