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季可薔 > 燕燕于飛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她一窒,同樣無言以對。

  她能相信他嗎?

  相信他主動為她立牌位,是為了彌補她前世所受的委屈,相信他今生當眾在蹴鞠場上將她抱起,高調地對眾人宣示她身為他妻子的地位,是對她的一番情意。

  自古多情容易傷,或許最好的辦法就是糊裡糊塗地過日子,何必一定要深究?關於愛情,誰又能真正爭到一個明明白白的答案?

  「我想喝酒。」她驀地啞聲呢喃。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微微一笑,深沉的眼裡潛藏著她看不懂的思緒。「我陪你喝。」

  又是秋露白,又是一場夫妻之間的鬥酒。

  在這個月色清朗的深夜,玉懷瑾看著自己喝到已然有了七、八分醉意的娘子,胸臆不免起了股莫可奈何的感覺。

  這樣的莫可奈何,已不是第一回了,他竟也逐漸習慣。

  「娘子,這秋露白,你到底從娘家帶來了幾壇啊?」

  怎麼喝完了一壇,又有一壇?彷佛只要她願意,就可以指使她的大丫鬟源源不絕地從地窖裡搬來她私藏的酒。

  「我年年秋天,只要待在家裡,都會釀的……怎麼?你有意見?」氤氳著霧氣的水眸瞪得圓圓的,像極了一隻正準備對人齜牙咧嘴的野貓。

  他哪能有意見啊?就是……

  他微微一笑。「每回與我鬥酒,你總要喝這秋露白,偏偏每鬥必輸,你都不覺得自己冤枉嗎?」

  「冤枉啊!怎能不冤枉?」她一拍大腿,酒氣上身,又開始帶出幾分爺們的豪邁。「尤其我一想到明明自己發誓要躲著你的,偏偏這一世還是與你有了糾纏,我胸口這口悶氣就怎麼也吞不下……」

  「有多悶啊?」

  「悶到我都想魂穿回前世,把那個替你擋箭的傻女人抓過來打上幾個耳光,看她能不能清醒點?」

  「所以,你是後悔了?」他淡淡地問她,淡淡地看她緋紅的臉蛋陡然淡去了顏色,像是整個人愣住似的,目光都發直了。

  他趁機起身,推開了羅漢榻上的桌幾,與她坐在同一側,因飲酒而躁熱的兩具身子彼此相蹭著。

  她神智有些昏昏的,一時也未察覺身旁的男人正悄悄地占著她的便宜,只是用一隻纖纖素手歪歪捧著自己的腦袋瓜,也不知是否正認真思索著。

  他舉起酒壺,為兩人斟滿了酒杯,哄著她喝了一杯,嗓音低低暖暖的。「小燕子,你是不是後悔了?」

  「嗯,後悔了。」她呆呆地應。「我覺得自己真傻,為了一個男人,白白丟了自己一條命。」

  也是奇怪,玉懷瑾聽聞她此番「坦承」,並沒有生氣,反倒心口隱隱一揪,有些許疼痛。

  他沒想到,當她多喝了一杯酒,接下來再說的話,又令他更心疼了。

  「我覺得自己應當後悔的,可我,好像又不後悔……」

  「為什麼?」

  「因為……是註定的。」

  他驀地一震,不可思議地望向她,扣著她臂膀,將她嬌軟的身體轉過來與自己相對。「何謂註定?因何註定?」

  「我也不曉得。」她咕噥地低語,嗓音含含糊糊的,就像嘴裡多了顆鹵蛋。「只不過不是第一次了,還有一次,我當了你的藥人……」

  「藥人?」他驚愕。「什麼意思?」

  「就是為了替你解毒啊,你身上的毒拔乾淨了,能站起來了,我就只能離開了,一個人孤伶伶地到了深山裡……最後,是死在哪裡了呢?」

  她想不起來,只得敲了敲自己的頭,記憶偏偏依然破碎著,她又急又氣,索性提起酒壺,直接就著壺口將那還有大半壺的穿腸毒藥灌進自己嘴裡。

  「別喝了!」見她喝得太急,他伸手就將那酒壺奪走。

  「你把酒還我,還我呀!」她抓住他的手,像孩子般吵鬧著。

  他不僅不還她,還將酒壺往身後一拋,殘餘的酒水溢流一地。

  「玉懷瑾!那是我釀的酒,你憑什麼丟掉啊?我還要喝!元寶、珍珠,再給爺拿一壇秋露白過來!」

  她氣憤地嚷嚷著,在外間守候的元寶與珍珠分明都聽到了主子的傳喚,卻在接收到大爺那分外淩厲的一瞥後,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主子發酒瘋,大爺心情不爽,她們做下人的還是知情識趣,閃遠點為妙。

  「把門帶上!」玉懷瑾揚聲下令。

  「是。」

  兩個大丫鬟躬身領命,退到了屋外,將門帶上,偌大的屋裡便只剩下夫妻兩人相對。

  玉懷瑾注視著喝得醉醺醺的娘子,只覺心跳如擂鼓,一下下重重撞擊著胸膛。

  原來,她還當過他的藥人。

  原來,兩人之間的因緣牽扯並不是開始於百年之前,而是在更早更早的時候。

  原來,他曾帶給她的傷痛比自己所想像的還更多、更深……

  他心弦震撼著,將那正吵鬧不休要喝酒的女人攬入懷裡。「我是不是該與你說對不起?」

  「說對不起有什麼用啊!」她抬起濕漉漉的雙眸,不悅地瞪他。「你欠我的,只是一句對不起嗎?」

  確實沒用。他澀澀地揚唇,可他又該做些什麼呢?

  「我燉羊肉湯給你喝,為你當這個家,厘清了王府裡這一筆亂賬,還讓人去南方買糧、倒賣貨物,賺了好多銀兩……作為王府的長媳,作為你玉懷瑾的妻子,你說,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他搖頭。「你還替我安撫調教了弟弟妹妹,盡到了一個長嫂的責任,你做得很好。」

  「還是我在當鎮北王妃時,做得不夠多?」

  「夠多了。」

  「那你說說,你身為王爺,身為我的夫君,你又為我做了什麼?哼,我連過生辰時想求你陪我吃一頓晚膳,看一場煙花,都求不得……」

  「嗯,都是我不好。」

  「自然是你不好,最不好的人就是你!」

  她滿腔憤惱與哀怨,都借著這回醉酒發洩了出來,這約莫是他們兩世夫妻以來,最坦率的一次交流。

  如此,也挺好的。

  玉懷瑾又笑了,這回的笑裡除了苦澀之外,還多了難以言喻的寵溺與憐惜。

  金于飛並不知曉,當她再一次在夫君懷裡醉倒時,他沒有立刻抱她上床,反倒是一直摟著她倚在窗邊的羅漢榻上,不時輕輕地吻她發梢、吻她的眉眼,甚至趁她昏睡不醒時,在她發間插上了一對發簪——

  隔日,金於飛再醒轉時,已是巳時三刻,她只覺得頭昏昏的,難受得緊。

  元寶替她端來一碗醒酒湯,一邊埋怨著。「少夫人,你以後可莫要再多喝酒了,尤其是秋露白,奴婢這可曉得了,你是每喝一次便醉一次,非得弄到自己頭痛晏起才甘願似的。」

  「得了,你別念了。」金於飛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接過醒酒湯,喝了一口。「大爺呢?」

  「大爺一早便起了,先去練武場練了一陣子,後來有個東宮的黃門來宣,大爺便進宮了。」

  金於飛一愣。「是太子殿下召他覲見嗎?」

  元寶點頭。「大爺還回來梳洗換了件衣裳,吩咐我們莫要吵醒少夫人,讓你多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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