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季可薔 > 不愛江山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無名深呼吸,捏在掌心的發替掐進肉裡,刺出汩汩鮮血,痛著,卻遠遠不及他的心痛。

  「我不想回宮了,師父,那個國家的王位,真雅不要了,我也不想要。」

  「你、你說什麼?!」洛風氣得面色鐵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這麼多年來我對你的教誨,還有這許多人對你寄予的厚望,你都當成馬耳東風了嗎?就這麼拋下不顧了?」

  「我很感激師父的教養,也謝謝那些人對我抱著期望,但是師父,我從來沒想過要那片江山,從未愛過希林的國土、希林的子民,他們是生是死與我何干?我從不在乎!」

  「誰要你在乎?你該在乎的,只是把原本該屬於你的搶回來而已!」

  「是屬於我的嗎?」無名嘲諷。「師父真的認為由我稱王,會比其他人更好嗎?一個毫無仁愛之心的王,於國家社稷究竟有何益處?」

  那根本不是重點!仁愛也好,殘忍也罷,他成為什麼樣的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成王!怎麼就不懂呢?!

  洛風狂怒,血脈責張,全身顫抖。「你……變了,是真雅嗎?是她改變了你?」

  「她只是讓我史加認清自己的心而已。其實我不曾愛過那片江山,也不想要。」

  該死!洛風心中殺意陡生,幾乎想立刻竄出樹林,殺了那個毀他棋局的女人,但他警告自己,眼下不是時候。

  他鄙夷地撒嘴,蹲下身,從嚴冬懷裡取出一封密函,朝無名揮了揮。「這封信裡,有你身世的秘密,你想我若是送到真雅手裡,她會怎麼想你呢?你以為她還會相信你,與你共赴天涯嗎?你仔細想想,想清楚了就早日送她回宮,我給你三天考慮!」

  撂下話後,洛風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無名黯然目送,思緒如棉絮飛揚。

  當無名緩緩步出林間時,真雅正於附近倉皇尋他,見他疲憊地行來,緊繃的情緒略松,又驚又喜,當下匆匆迎上,一把擁住他。

  「你去哪兒了?我醒來看不見你,還以為你出事了!」她焦灼的語調裡蘊著無所逝藏的憂心,他聽著,心弦緊扯,身子卻凝立於夜色中。

  她正擁著他,臉頰貼在他胸膛,他心韻加速,一股洶湧的暖流席捲,灼灼焚滾。

  這是生平初次,有個人主動擁抱他,關懷他、擔憂他,給他溫暖。

  原來讓人擁抱是如此懾人心魂的滋味,令他又甜又酸,滿腔惆悵。

  他遲疑著、惶恐著,好片刻,才小心冀翼地揚起手,輕輕回抱她。

  「我沒事,你別……擔心。」是怎麼了?他的聲嗓聽起來似在啞咽。

  無名一凜,連忙寧定呼吸,命令自己冷靜。

  「你方才上哪兒去了?」她稍稍後退,瞥見他衣襟染血,明眸倏睜。「怎麼渾身是血?」

  他勉強扯動嘴角,笑笑。「我本想獵一頭獸,晚餐加菜吃,結果差點遭她反咬一口。」

  這理由是胡亂編的,但她竟毫無疑心,只是焦心地攀他臂膀。「我們帶的乾糧還夠啊,你又何必以身犯險?我瞧瞧,有哪裡受傷嗎?」

  「我沒事,這不是我的血。」

  「還說沒事?你的手傷了!」她檢視他手心,眉宇蹙攏。「這傷口是被野獸的爪子抓傷的吧?你過來,我替你敷藥。」

  她拉著他在樹下落坐,從袋囊裡翻出草藥,取水替他洗淨傷口,輕輕地敷上藥。

  他怔望她一舉一動,胸口情熱如沸。

  當眾人關切他能否成王,給予他們雨露均霜的權勢與利益時,她在乎的,是他掌心一道小小的傷。

  當師父冷淡嚴苛地踐踏他的心時,她卻是將他枕在腿上,溫柔地看顧他入眠。

  當他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她說,她可以信任他。

  思及此,他心口揪擰,暗啞地揚嗓。「我忽然發現,有一樣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應該想要的東西,其實我並不想要。」

  「是什麼?」她揚眸。

  「不重要了。」他淡笑。「反正我不要了。」

  她深深望他。「那你想要什麼?」

  想要你,要你的愛。

  他亦深深回凝,幹言萬語,難以啟齒。

  那,是遙不可及的奢求嗎?

  他只有三日時間。

  三日之後,若是還不回頭,師父便會親自揭穿他的身分。

  他相信師父說得出做得到,與其放縱他自棄江山,毀了所有人的希望,不如與他玉石俱焚。

  他逃不過師父的責罰,除非他有曆氣,於師徒對決時,狠心弑師。

  他做得到嗎?做得出那般狼子野心、天地不容的逆舉嗎?只為了奪取一個女人的愛?

  她可能愛他嗎?

  無名咬著糖,舌尖嘗到的卻是苦澀。他憑立窗前,看窗外雪花紛飛。默默想著隔壁加房裡,那應當仍在熟睡的女子。

  由衛國到希林,出希林邊關後一路西行,這些日子他們朝夕相處,每天都有聊小完的話、說小盡的故事,她小時會笑,與他一同體驗平民生活的樂趣。

  她看來挺快樂,而他看著她燦爛的笑容,更快樂,只是快樂之餘,免不了有份不踏實。

  總覺得這段時光像是偷來的,她只是受創太深,太傷感,一時心裡過不去,意圖逃避,才會隨他浪跡天涯。

  待她哪天想通了、清醒了,必定後悔自己的莽撞,到時,她怕是會心急如焚地趕回宮,拋下他。

  什麼時候,她會拋下他呢?

  他發現自己一直隱隱等待這天的來臨,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值得被誰珍惜的,親生父母不要他,師父冷待他她呢?遲早也會疏遠他吧?

  到那天,他該如何是好……

  「原來你也醒了。」一道清雋的聲嗓忽地在無名耳畔響落。

  他定定神,轉頭一瞧,真雅不知何時來到窗邊,一身素雅,披著他送的白色狐裘,笑盈盈地睇著他。

  「外頭下雪了呢!」

  他凝望她燦美如花的笑容,一時癡了。

  「有件事我一直想試試,你可以陪我一起做嗎?」

  「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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