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季可薔 > 不愛江山 | 上頁 下頁
十六


  他怎還能笑得如此清朗?

  她冷淡地凝娣他。「你也是來勸我的嗎?」

  他一攤雙手。「我何須勸你?你若是心中有所決斷,能是我勸得住的嗎?若是你猶豫不決,也自會有人推你一把。」

  「既然如此,你來做什麼?」

  「我嘛,來看戲的。」

  「看戲?」她眯了眯眼。

  「看一個平素英氣果決的公主陷入苦惱,挺有趣的,不知道會不會如同尋常姑娘那般,也來哭哭啼啼呢?」他揉捏下領,戲謔地說道,凝望她的眸,閃亮如星子。

  他是來嘲弄她的。這整個軍隊裡,也只有他,如此膽大妄為了。

  真雅盯著眼前笑容滿面的男子,想發怒,卻無從氣起,胸臆反而漫開一股濃濃的蕭索。

  她幽幽歎息。「你知我是在戰場上出生的嗎?」

  他狀若訝異地挑眉。

  「當年,我父王尚是世子,為國出征,某次戰事不利,負傷而逃,是我母親救了他,收留他,照顧他,他傷勢痊癒後,就將我母親帶在身旁,隨他征戰四方,而我,便是於當時出生的。」

  戰場上出生的嬰兒,長大之後,也成了戰場上威風凜凜的英雌。

  無名深思地望著真雅,聽她繼續低聲訴說。

  「自從我出生後,父王于沙場上無往不利,每戰必勝,他說我是他的幸運符,在我們幾個兄弟姊妹當中,他素來最疼我,我要什麼,他都會想方設法為我弄來。我就是這般地受寵,無憂無慮地生活,直到希蕊當上王后,一個個殘害我的至親手足,我才恍然大悟,即便最疼愛我的父王,也未必能護我周全——我開始想逃離宮裡。」

  「所以,你才選擇從軍?」

  她頷首,調開濛濛水眸,若有所思地撫弄桌上一卷兵書。「起初,是為了逃避,可後來我才發現,戰場比王宮更可怕。」

  戰場比王宮更可怕?他聽出她話裡寒顫的意味,微微蹙眉。

  「你相信嗎?初次上戰場,當我軍與敵軍交鋒時,我把著弓,手卻顫抖得拉不開弦,同袍將長矛遞給我,我也握不住。」

  「你害怕?!

  「非常害怕。」真雅苦澀地低語,思緒游走于過往的時空,眼神顯得迷離。「我嚇得躲在草叢裡,希望沒人發現我。當敵軍士兵靠近,我該當持矛抵禦,但我只是尖叫,落荒而逃。我不想被殺,卻也殺不了人,看著滿地殘屍,聞著嗆鼻血腥味,我只想嘔吐——」她頓了頓,一聲諷嗤。「事後,我真的吐了,將胃袋裡的酸水吐得一滴不剩。」

  他靜靜凝視她蒼白的容顏。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是這麼過的,直到某一天,我終於必須殺人了。知道我第一個殺的人是誰嗎?」

  他搖頭。

  「是自己人。」

  他愣住。

  她直視他,眼眸空洞,如虛無的夜空。「我第一個殺的是跟隨我的人,因為他們逃了。士兵擅自脫離戰場,被抓回來只能以死罪論斬,而我身為他們的隊長,須得親自執行軍法。」

  「你是說……你揮刀斬殺了他們?」想像那畫面,他聲嗓不禁也微顫了。

  一個連敵人也不敢殺的人,競必須親手處決自己的同袍?

  「不斬不行,承佑哥他……逼我揮刀,若是我不能賞罰分明,從此以後,沒人會聽我號令,他命我處決他們,不然就滾回宮去。」胸海翻騰著千堆雪,回憶起那痛苦的一刻,真雅的眼眶濕一了,淚霧漫漫。「所以,我就動手了,一邊哭著,一邊殺了他們,

  那血的味道,直到今時今日……我依然不能忘。我殺了他們,殺了跟隨我的人,其中還有一個是從小在宮裡認識的朋友,他託付予我一根發替,送給他未過門的妻子,那發答……後來在戰場上弄丟了,我拚命地找、拚命地找,雙手在士堆殘礫裡挖掘,連那些殘破的

  屍體都翻過來看了,但怎麼也找不到,找不回來……」

  有些東西,失去了,便再難以尋回。

  淚珠紛然碎落,真雅呸咽著,酸楚的嗓音一聲聲,震動無名心口。

  他喉間乾澀,一時竟有手足無措之感,雙拳握緊。

  「之後再上戰場,我總算可以奮曆殺敵了,連自己人都能殺,敵人為何不能殺我就是這麼手沾著血,踩著成山的屍骸,一步一步走過來,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夠了,他不想再聽了!

  無名倏地咬牙,上前一步,近乎鬱惱地瞪著她盈淚的冰顏。「為何跟我說這些?」

  真雅一凜。是啊,為何呢?為何這些話誰都不說,偏偏說與他聽?為何會在他面前潛然落淚?這不像她啊!

  她笑笑,那笑,如許自嘲,如許傷痛。「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在乎。若是別人,聽到我說這故事,肯定會同情我,不忍再對我諫言,但你不會,對吧?」

  他掐握掌心,指節泛白。「對,我不會。」因為他冷血無情,不懂得何謂同情與不忍。

  她澀澀地咬唇。「有時候,我會很害怕。」

  「怕什麼?」他沙啞地問。

  「怕我不再感到害怕。」她深呼吸,極力尋回冷靜。「若是有那麼一天,我的雙手不再因殺人而顫抖,鮮血在我眼裡不再是懾人的紅色,我看著一條條生命死去,卻毫無所感,那麼,我跟殘忍的野獸又有什麼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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