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季薔 > 漫天羽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為了告別,無情。」她低低地,語聲雖強自鎮定,仍掩不去底蘊其間淡淡的惆悵感傷,「我去德國見傲天。是為了告別。」她一頓,深深吸氣,「告別那段永遠不會倒回的青春歲月……」

  是的,是為了告別。

  告別這些年來總在她心底盤旋不去的青春歲月,告別總是沉沉重重壓在她內心深處的濃濃渴望與感傷。

  她明知不可能的,少女時代肝澀而浪漫的夢想不可能有實現的一日。

  她只想再見他一回,只想他也能看她一眼,深深地、長長的一眼。

  然後,她便能帶著這溫暖深刻的記憶離開他,將一切有關他的熱切想望深深地、永遠地埋葬。

  葬在那株開在高中校園紅色涼亭邊的白楊樹下。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
  我就是那一隻
  決心不再閃躲的白鳥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來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懷
  你若是這世間唯一
  唯一能傷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
  所有不能忘的歡樂與悲愁
  就好像是最後的一朵雲彩
  隱沒在那無限澄藍的天空
  那麼讓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像是終於能
  死在你的懷中

  就讓他拉弓射她吧,將那現實的羽箭狠狠地、精准地射入她胸懷,讓她一顆總癡癡懷想著少女夢想的心能真正地、完全地死去。

  讓他射她吧,像獵者毫不留情地射下傻傻振翅的白鳥,落下漫天羽。

  讓他重重地傷她吧,好讓她能完全死絕了一顆對他懷抱著妄想的心。

  就讓他傷她吧,她心甘情願。

  但為什麼……心,會這樣地疼?淚,無休無盡地流?

  她不是心死了嗎?不是已決定不再為他流淚,為什麼還要這樣揪著一顆心揪得整個胸膛嚴重發疼?

  「傲天,你傷了我,可是,你也留給我美好的回憶……」她喃喃地,淒然低語。「你……讓我無法幹乾脆脆地忘了你。」

  如果他終究要傷她,為什麼還要曾經待她好?為什麼還要關懷她、在乎她,在她發燒昏迷時徹夜守護著她,在她燒了那一桌難以下嚥的菜後一口一口地吃完?

  為什麼不完全冷淡無情地重重傷她,偏還曾經溫柔體貼地待她?

  為什麼……要吻她?

  「為什麼?傲天,為什麼?」她低低地問,明知遠在異鄉的他不可能回應,仍是傻傻地、癡癡地問著。

  為什麼……

  她展開眼瞪,讓月夜中氣氛格外寧謐的校園映入眼簾。

  月華清冷,拖曳她怔然凝立的削瘦身形在地上繪出灰色暗影。

  她望著校園,她半晌,方悄然舉步,輕逸的步履如幽魂般飄過校園中曾經深烙在記憶版上的每一處。

  但,變了。

  在她腦海裡可以清楚描繪的一景一物全變了。

  曾經停立在邊緣,怔望著裡頭遊魚穿梭來回的青翠池塘不知何時消失了,填平成和周遭一般高的平地,鋪上灰白石板,成了學生們可以蹦蹦跳跳的一方小小廣場。

  運動場也變了,變得更加寬敞、設備完善,甚至新蓋了廣闊的足球場。

  想當時,傲天他們的還只能在種著草皮的操場上踢球呢,現在學弟妹們卻有了一座真正的足球場。

  都變了,就連從閃陷在涼亭後一條可以直通學校後山翠湖的小徑被封了。種滿一片青翠樹木。

  連翠湖也上不去了嗎?

  薛羽純停立涼亭,右手扶著冰涼的亭柱,身子微微抖顫,忍不住突來的心傷。

  她還記得那方翠湖,記得有一陣子傲天常一個人偷偷躲在那兒練習游泳,渾然不知一切已落入她的眼底。

  她記得當時的自己忍不住覺得好笑,有一日不知為何興起了惡作劇的念頭,從背後冷不防推他入湖裡。

  他竟真嚇到了,全忘了剛剛習得的粗淺泳技,在湖裡載浮載沉。

  她也嚇到了,沒料到他竟會如此慌張失措,連忙跳下湖去救起他,召來救護車送他去醫院。

  是她救了他的。

  可爭強好勝的她卻在他醒來後不肯承認,假裝自己是羽潔。

  是她親手將他推向了羽潔,親手毀了自己的少女夢。

  是她的好強將自己一直偷偷喜歡的男孩推離自己。

  是她的錯……

  能怨嗎?

  不能怨的,自己種下的因,就得自己承受。

  一念及此,薛羽純突地悲愴難抑,激顫的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倒向涼亭邊冰沁的石板長椅。

  一切都變了,這座曾經消磨三年青春歲月的校園,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一切都在變化,不停地前進,唯有她還停留在多年以前無法舉步。

  真的該離開了,她不能一輩子將自己困在這兒,一輩子將自己的心困在他身上。

  她該走了……

  想著,薛羽純垂落眼瞼,形狀美好的羽睫靜靜低伏,而淚,剔透地沾染其上。

  「我相信,滿樹的花朵,只源於冰雪中的一粒種子。我相信,三百篇詩,反覆述說著的,也就只是,年少時沒能說出的,那一個字。」

  是誰?是誰在她耳畔讀著這首席慕蓉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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