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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少年沒了平常慣有的笑顏,氣惱地瞪著外頭飛逝的景色,宗政明腦海裡卻不意浮現剛剛看到的一幅畫面。

  那是怎麼做的?緩慢地伸手,他循著回憶,摸索般地撫上宗政曉的頭頂。

  宗政曉一愣,瞠目結舌,呆愕地轉回首看著他。

  只要這麼做,少年又會活蹦亂跳了。宗政明如此思忖,冷著一張臉,學著剛才孫望歡的舉動,撫揉宗政曉的發。

  他的手勢因為陌生而顯得相當笨拙僵硬,用力地好像快要扭傷少年的脖子。但是,少年卻不像之前,既沒有哇哇亂叫,也不曾閃躲逃開。垂眸停頓良久,結果僅是澀澀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似乎摻雜一點委屈,卻又更多歡喜,像是期待已久。

  他好像……漸漸地能夠分別那些重疊的表情。

  宗政明看著少年昂高臉,咧開嘴,露出白牙對自己道:

  「你做啥啊?哥哥,我今年十四了你知不知道?可不小啦。」雖然是責備的字句,又笑得好暢快開懷。

  宗政明不覺收回手,凝視著他開朗的笑顏。

  人,真是奇怪。

  明明是一樣的舉動,是何原因造成兩種結果?即使沒有血緣,也可以冠上親密的稱謂,背負著那樣的名稱之後,就會有如此大的差別。

  那樣錯綜複雜的情緒以及感情,他此生都不可能完全懂得。

  馬車駛入城中,在當鋪裡待一下午,辨別幾冊臨摹本和兩幅真跡書畫,並叮囑夥計在賬本上重新寫下所值。事情完成後,他就要回去,見少年站在門邊悶悶不樂,他不覺又舉臂摸了摸少年的頭,因為太過自然,他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只是在想到什麼之前,就已經這麼做了。

  少年這回紅著臉沖他笑開了,他微微一頓。

  以前,自己這雙手的作用,只是帶給別人無法更改的命運;而如今,同樣的手,卻似是可以改變完全不同的東西。

  「哥哥,我還會再去找你!」

  少年先前的氣憤似乎莫名地到來,也同樣莫名地消卻了,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何事情,他不瞭解。只是,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少年總是很用力地喊著「哥哥」兩個字。

  人……果然很奇怪。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駕著馬車,回到那粗糙的石子路上。

  遠遠地,就見孫望歡和一位大娘站在門口交談。他駛近停下,兩人察覺這方動靜,便同時轉頭望著他。

  孫望歡的表情訝異,一旁的大娘則是在看到他時瞪凸了眼。

  「啊……你……這麼早就回來了?」她沒預料啊。

  「望歡師傅……」大娘傻楞楞地張著嘴。「我……又見鬼了啊……」

  「不是的、不是。」孫望歡連忙站到宗政明身前擋著。「他、他是人。雖然臉色的確是太蒼白了些,不過,你再看看清楚啊,他有腳有影的。是、是、是我的夫婿啦!」情急之下,她當著他的面脫口而出。

  夫婿?宗政明不覺睇向她,她的耳殼極紅,鬢邊剛好滑落一道汗水。

  「大娘,今天謝謝你了。我明兒個會到茶棚子去幫大家寫信的。」快快說完,她迅速拉著宗政明跑進屋裡,關門落閂,低頭吐出一口長氣。

  他瞅住她臊紅的臉龐。

  「小姐……」

  「那只是掩飾!」在他開口的同時,她立刻先聲奪人,像是一定得說明清楚般地飛快道:「因為……因為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住啊。孤男寡女同在一個屋簷之下,會給人說閒話的。大娘們問了好幾次,問我是不是一個人,又說要介紹對象給我,我想遲早也會被撞見,所以只好……只好……」講到最後,她終於抬起臉。

  宗政明面無表情,只是注視著她。

  四目相對,她仿佛忽然泄了氣。

  「你……我……唉。」為難地笑了一下,旋即輕撩裙擺,往廳裡走去。「算了,我早該猜到你沒反應了,但是還是感覺很丟臉啊……」細聲咕噥。

  宗政明隨她走入屋內,才跨過門檻,一陣味道撲鼻而來。木桌上擺有三碟簡單菜肴,兩副碗筷,他又是看向她。

  「總不能每天都吃包子饅頭啊,時常接受人家分送的菜也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就請大娘教我了。」只是很簡單的事情而已,她自己都不曉得為何要像這樣緊張解釋。「說是教我……其實都是大娘在做,我只幫了一點點的忙。所以,不會不好吃的,你放心吧。」

  她先坐下,等著他一同開始用膳。

  宗政明落座在她對面,舉箸後,看她同時吃將起來。

  他夾起菜,也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著那種滋味。

  像是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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