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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靜靜地站在一旁,不再像以前那樣被她痛打。

  瞥見他黑色的鞋就等在旁邊,她大聲道:

  「大夫說爹是染上麻瘋病,哥哥、姊姊,那些僕傭,都沒人敢接近。我偷偷地去照顧爹,被家裡人知道了,他們看到我就拿掃帚趕!不過我不在乎,反正他們從來就沒喜歡過我……你真的很煩!我都這麼說了,你怎麼還不走?快點離我遠遠的啊!」她好傷心好惱怒!

  「小姐,你不去大廳,會錯過時辰。」他涼冰冰地說。

  「你跟著我這麼多年,說是隨從,卻什麼也不會,沒救過我沒服侍我,一點作用都沒有,只會如影隨形到幾乎教人厭煩的地步!老像個行屍走肉,話少又沒有表情,半夜起來都會被你嚇到!如果我真的被染病,你絕對也避不過,到時候,你真的會變成僵屍啊!」還站著不走?她會被氣死,會被氣死!

  他的影子像是黏在泥地上,動也沒動。她恨地站起身,滿臉淚痕,不想讓他看見,使勁在那影上踩兩腳,背對罵道:

  「你到底是打哪裡來的討厭鬼?聽不懂我的話嗎?」

  「我是從一個黑暗地方來的。」他說。

  月夜下,語氣顯得十分清冷,聲音低得仿佛從幽冥的地府傳來。

  小時他不像個孩子,長大後卻也不似同齡少年。

  「你說什麼啦?還回嘴!」又聽不懂!

  「小姐,沒有和尚,你可以自己誦經。」

  聽到他這麼講,孫望歡好不容易忍住的傷心又全灑漏出來。她垂首,眼睛努力瞠著不眨,結果還是不爭氣地掛下兩道清淚。

  她心裡,真的真的好難受喔……

  宗政明上前一步,牽住她的手腕。

  她腕上有一隻玉鐲子,是她娘的嫁妝,在她很小很小的生辰時給她的。姊姊的是指環,她的是鐲子,孩時太大戴不上,她都收在懷裡。

  他比翠玉更冷的體溫教她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隨即使勁上下甩動手臂亟欲掙脫,但他卻直視著她,牢牢地沒放。

  「你還碰我……你還碰我!你一定會變成僵屍的啦!」她瞅住自己腳尖,惱得忘記掩飾嚴重的鼻音。

  宗政明不發一語,只是撥開她額間的劉海,看到一塊帶有血絲的瘀青。

  「你做什麼啦?」她總算抬起頭。眼腫,鼻紅,涕淚黏,一張花花臉只能用醜八怪形容。

  「小姐,你又沒有擦藥。」受傷了,會痛,就要用藥治療。這是小姐自己告訴他的。

  哭了,心痛,那就是受傷,應該也可以用藥。宗政明不再說話,轉身帶著她往臥房方向走。

  兩人一前一後。孫望歡淚眼朦朧,望見他掌握自己腕節的指節,又細又長的,顯得美麗優雅。他全身上下,就只有手指好看而已。

  有些恍惚了,她喃喃說:

  「爹是制筆師傅,我有他給我做的三枝筆。爹說寫字可以修身養性,為了讓爹開心,我跑去念書練字……我在照顧爹的時候,每晚抄佛經,向觀音娘娘上香乞求,如果能讓爹康復,我減壽多久都沒關係……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沒有用?我很誠心誠意啊,磕頭磕得頭都破了……哥哥姊姊他們都說爹會生病是我害的,因為娘也是生了我而生病過世的,我去照顧爹,他的病才會好不了……那我應該要怎麼做?是不是要我死掉才有用?嗚……」

  她不想哭得這麼難看,但是滿心的悲傷,卻怎麼也忍耐不住。

  「我……一直以為眼淚是會流幹的,娘死的那幾年,我以為我哭掉了幾輩子的淚,再也不會哭了。為什麼還在流?為什麼還不幹……」

  他沉默地聽著,冷冷的臉龐依舊不曾顯出任何情緒。

  這一年,他還是不清楚,傷心究竟是什麼?之後他被小姐生氣地拿藥罐砸頭,說他腦袋裡養著笨豬,因為心痛是下能用藥醫的。

  不過,他卻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小姐的淚,是不會流幹的那種淚。

  微弱的月光籠罩天地,淡淡濛濛的,寂靜夜裡,回蕩壓抑的哭聲。

  倚著門柱,少女半大不小的頭顱偷偷地看向外頭那頂軟轎。

  好多陌生人啊!

  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大廳貼著雙嘻,入目盡是一片的紅。家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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