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潔塵 > 夜櫻流歌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風間夜的眼神中也不覺掠過一絲惻然的傷感。風間長次看出他微小的變化,繼續趁熱打鐵:「我已經叫人把東閣收拾出來,你不是最喜歡那裡的櫻花嗎?從現在開始,你可以一直住在那裡,住多久都行。你母親會在那裡守候你,保佑你健康平安。」

  提到母親,風間夜眼中原本的溫柔卻凍結了,輕笑的神情中有著一絲微寒,「父親還記得母親曾經住過的東閣?那裡有多久不曾聽到父親的足音了?記得在母親去世的前一年,除了特訓,我幾乎根本就見不到父親的面。母親每天都坐在東閣的廊邊等候,卻永遠也等不到父親的面容。父親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那裡的櫻花嗎?因為它們酷似母親的微笑,帶著淒涼和悲壯去迎接死亡。」

  在他雅樂一般款款而來的聲音中,風間長次的臉色由紅變白,這些話正捅到了他心口的痛處。風間夜的母親曾是他深愛的女人之一,但是最後卻因難以忍受丈夫的冷落而孤獨的自殺。因為這件事,他曾經反省過,因此也更加鍾愛風間夜,但他清楚,在這個看似溫文爾雅的兒子心中,對他有著深切的不滿和厭惡。有時候失去的東西,是永遠都彌補不回來的。

  在兒子面前,他不想示弱,依舊板起面孔道:「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想再提,我只問你一句:你是不是寧可背叛整個家族對你的希冀,也要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風間夜無聲而笑,像在嘲弄他的薄情,「風間家族中已經製造過無數的感情悲劇,始作俑者無非是這個家族高貴的頭銜。為了風間這個姓氏而獻身的人有太多,我不願效仿再加入其中。如果有一天我會死去,只希望死在最愛人的身邊,希望父親能成全我這麼一個小小的心願。或許我的深情可以使母親在天國中寬恕您曾對她犯下的錯誤。」

  最後的一句話像個炸彈,將風間長次所有偽裝的面具炸個粉碎,額頭上青筋突突直跳,眼珠子紅紅地瞪著風間夜,怒道:「你對我和你母親的感情知道多少?憑什麼隨便斷定我們之間的是非功過?」

  「父親認為我錯怪您了?」風間夜笑得輕靈而魅惑,「那父親是否能告訴我,這幢屋院是否令您聯想起了什麼?」

  「什麼?」風間長次皺起眉,這才重新審視這裡的佈局和建造,依稀覺得有點眼熟,卻一時想不出來是在哪裡見過?

  風間夜淒冷一笑:「看來父親是忘記了。還是我來揭開謎底吧,二十年前,就在澀穀,我和母親曾經住在同樣的一幢小屋中。父親當時偶爾會來看望我們,但顯然那段歷史已經從您的記憶中淡去了。」

  他的話很冷,冷中那股咄咄逼人的鋒芒令風間長次都有些招架不住。於是他不禁再次詫異,這個曾經帶給他無數驕傲的兒子,自己究竟瞭解多少?從風間夜的臉上,依稀還能回憶起一個纖細女子的身影,曾經那樣撩撥過他的心弦,帶給他無數戀愛的喜悅與甜蜜。當時他的那種衝動與堅決,便如現在的風間夜一樣吧?但一切終究還是逝去了,青春、愛情、也許還將包括這個他最寵愛的兒子。想到這一切,他突然一陣戰慄,今生頭一次,他發覺自己並非是無所不能的。在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這麼多的事情他都無法操控。原來,他只是個凡人,平凡到甚至不是一個成功的丈夫或父

  親,無論在外面爭得了多少榮耀,在感情方面,他只能算是失敗者。

  …………

  風間日向一直都留在東京,沒有和風間長次一起去給風間夜施壓是父親的意思,因為他認為憑他一人足矣。而事實上,風間日向自己也不想去。因為如今他太瞭解風間夜的性格,從看到他在自己面前微笑著斷發的一刻起,他就知道這世上再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改變小夜對千尋雪櫻的感情。既然多說無益,就讓父親去為這個事頭疼吧。

  獨自坐在屋中,他低頭看表,已臨近正午,估計那邊的會面應該已經結束。他站起來,準備去迎接戰敗的父親。猜想著他會有著怎樣的一臉失落,風間日向忽然從心底湧出一種近乎幸災樂禍的感覺。

  他的確敬重父親,因為這是他從小受到的諸多家族教育後養成的觀念。但是,在潛意識中,他又何嘗不是在痛恨父親呢?恨他的眼中只有事業和家族的名譽,卻把愛他的人和原本他應該愛的人都拋之腦後。不過他堅信自己將這份恨意收藏得很好,連父親都不曾察覺。在父親面前,他永遠都是恭敬臣服的,一次次聽到父親無情地呵斥他時,他自己都有些漸感麻木,甚至淡忘了他對父親真實的感覺。直到……前些日子小夜的悠然一語輕易就點破了他的心事,他才悚然的醒味過來。

  他為家族犧牲了這麼多,包括自己的尊嚴和愛情,為什麼在父親的眼中他卻永遠只像個奴僕一般沒有地位?永遠都無法像小夜那樣得到父親諸多的關心和寵愛?只是因為小夜的母親曾經他唯一深愛過的女人嗎?外表無情的父親,在心底也會隱藏著一片純真的感情?這怎麼可能?他對著自己輕輕冷笑:若那是真實的父親,他又怎麼能忍心讓自己最愛的人孤獨地死去?於是他再搖頭,父親就是那個冷血的父親,威嚴的一家之長,高高在上的風間家的首腦,掌管著整個家族所有人的悲喜命運。不過,眼下看來要出點意外了,風間夜的固執叛逃,應該會令他大傷腦筋,從新反思一下他以往的教人法則吧?

  電話鈴刺耳的響起,他早就做好準備,接起來用和平時一樣平和的聲音接答:「喂,我是風間日向。」

  「是我。大哥。」出乎他意料的,來電的竟然是風間夜。

  「小夜?找我什麼事?」他十分納罕,難道是他估計錯了,妥協的是風間夜?

  風間夜的聲音卻聽不出任何多餘的色彩,還是那樣優雅:「能出來見個面嗎?想請你幫個忙。」

  風間日向沉默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眼眸無意間掠過牆上的一幅字:天之風,神之間。於是他的聲音沉穩而冷淡;「如果你肯回家的話。」

  對面也突然沒有了聲音,然後是一聲極其輕微的笑,「猜到你會這樣說,但還是希望你能……算了,那就多保重吧。再見。」

  聽出來對方要關機了,風間日向突然急問一句:「你現在在哪裡?」

  「你的樓下。」話筒裡面是一片愉悅的笑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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