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潔塵 > 魂系塵香 | 上頁 下頁 |
六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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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銘塵趕到城內時,除了狼藉的街面和空蕩的皇宮中彌漫著同樣張皇淒涼的氣息外,已沒有了他心魂所系的人影。 她走了,隨著李自成的大軍遠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站在空空的宮殿中,這是他成人後第一次回到這塊帶給他皇族印記的起源之地。但這裡放眼看去的,只有摔破的器皿,翻倒的桌台,一地遺灑未及帶走的珍寶。所謂富麗堂皇,所謂天宮仙境,何曾還能看得出它原來三分的舊顏? 他腳下一緩,絆到一個金器,低頭拾起,原來是一面鏡子。於是他看到鏡中自己此刻的樣子:零亂的頭髮,蒼白的面孔,慘淡的眼神,這還是他嗎?那個曾傲視天下,自負避世的自己? 他將鏡子一甩,仰天長笑,不為什麼,只是突然覺得這一切的發生都是那麼可笑,可笑中也可悲。悲從中來,已無眼淚,胸中鬱結之氣,全都化做悲憤的笑聲,在宮殿的上方盤旋,直到他踉蹌的退出殿門,拂袖遠遠離去,那笑聲還悠然不絕,遙遙而來。 …… …… 一年後的北京。這裡雖然已開始了滿人的統治,但是明朝遺臣與滿人的抗爭才剛剛開始。當年名動天下的李自成也漸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卻,只是偶爾有人從西來,還能聽到一些消息,可真正關心的人已經沒有多少了。 在京郊一處簡陋的小廟中,佛殿之上有個孤獨的人影盤坐在那裡,身下沒有蒲團,手邊沒有木魚,既未誦經,也未念佛,只是默默地坐著,整個人恍似已心如止水,與世隔絕。 一個小沙彌從殿外走進,在他身後合掌一揖,道:「蘇先生,外面有人說要見您。」 那跪著的人睜開眼,轉過身來,殿上昏暗的光線照到他的臉上,只看到死一般的沉寂。當年的風采,早已隨著塵世間的烽煙一起散去。他微微點頭,站起身走了出去。 廟門外,站著的,是一個風塵僕僕,形容消瘦的男子。兩人對視時,都暗自有些心驚:他怎麼變成這副樣子? 還是殿中人先開口:「羅將軍,沒想到會是你。」 來的人也苦笑一聲:「找你真難。費盡心機才打聽到你住在這裡。怎麼?你出家了?」 殿中人微微搖頭:「亂世中難尋容身之地,在這裡一可求心靜,一可了心願,便住下了。」 來人又問道:「你的心願是什麼?」 殿中人垂下眼簾,幽然輕道:「希望神明有知,能佑一人平安。」 來人悄然無聲,黯然了神情,垂手許久後,從身上拿出一物,遞了過去,道:「這是她委我送還的。」 殿中人接物的手重如千鈞,掌上橫躺的是一把木梳,他何其熟悉!去年此時,他曾親自用這把木梳梳理過一個女子的秀髮,當時指尖所觸到的清涼柔順直到今天亦不能讓他忘懷,將梳子握緊,他字字艱澀,暗啞低沉:「她怎樣了?」 來人未抬頭,黯然之聲徐徐而來:「去年十二月間,她斷水斷糧被圍在晉南一座山上,敵人攻山時,她雖力拼殺敵,仍不能抗,最後……投崖了。」他說到這裡,終於輕抬起眼,看著眼前之人,「這把木梳是她帶軍上山前寄放在我這裡的,她預料自己難逃此劫,說是若不能活命而回,請我務必要將此物交還於你,還有一語相告:情雖誤人,但她無悔。」 殿前人靜默地站著,雙唇緊閉,握緊木梳的手早已被木齒紮出血來。聽他說完,他慘白的臉上竟有了一絲淺淺的笑容,輕喃著:「上天待我們何其厚也……」一語說出後,他終於領悟到了什麼樣的心情方可稱為「槁木死灰」,這是怎樣的一種絕望?絕望到令人連質疑的勇氣都沒有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相遇、相識、相戀,到分離。永不停止的輪回,永不圓滿的戀情。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夢圓,只有一次更甚過一次情傷、心碎、斷腸,再到今天這般如心死了的寡情絕念。 是他錯了?還是她錯了?若有錯,就是他們彼此相愛太深,不肯忘情,不肯割捨,於是便只有期待來世能有個幸福的結局。 但是,幸福究竟在哪裡?蒼天真的有眼嗎? 再次狠狠握緊那木梳,齒尖刺進肌膚,那種深切的痛感刺醒他的決絕。「我不服!」他咬著牙說,「這一生我依舊不服!天若要與我爭,我就與它爭到底,若無法相守白頭,我絕不心服!絕不!」 他忽然釋然了。拋下眼前人事,即可獲得新生。 於是他走了,遠離了廟院,遠離了熟悉他的人,走向天的盡頭。 沒人知道他最後去了哪裡,天地間,他的聲音漸漸模糊,他的身影漸漸淡去,就如所有人的消失一樣,他的離去顯得那麼自然,無人多作留意。 一個魂魄消散,他追尋著靈台處另一個久已守候他的魂魄。追尋的路是如此的遠啊,即使追上了,誰知道那又是怎樣一段傳奇的開始? …… …… 公元1644年,清軍入關,開始了在中原長達近三百年的統治。 公元1645年,李自成被殺於九宮山。 公元1662年,年幼的康熙登基,輝煌的「康乾盛世」的歷史大幕徐徐拉開。 …… …… 避開歷史的塵煙,淡淡的餘香仍在某個未知的領域中淒美的飄零。 涉過忘川水,走上奈何橋,忘卻了前世的種種,相逢時又憑什麼相認?所憑的,應是那不死的心,和不死的魂吧。 魂兮歸來,此心長待! 天無滅日,情無絕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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