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潔塵 > 鶴舞九天 | 上頁 下頁 |
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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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劍法,有著麗似海棠的華美,豔冠群芳的尊貴,但最深入其中的是梅花的孤傲與清冷。這份冷不是裝出來的,是將劍法練到極致時自然而然生成的,已成為人本身的一種氣質和性情。是任何東西無法替代也無法抹殺的。 沈心舞如今便已有了這樣的氣質,若她知道這一點,只怕會更加痛恨,因為這也是獨孤鶴所給與她的。只要和獨孤鶴有關的東西她都不會要的。 她的劍氣雖弱,卻是捨命的打法,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哪怕結局是同歸於盡,她也不會撤手。 獨孤鶴眉間的凜然如劍氣一樣威嚴難犯,他是一座山,一片海,看不到邊緣,看不到盡頭。沒人能夠想像山崩海陷會是怎樣的情景,他也不會給你這個機會去想,因為他是劍神,是不可能敗的。 花雨越落越急,幾乎要形成一道紗帳,將兩人捲入其中。 所有的梅花都在枝間瑟瑟顫抖,兀自在維持著它們的高貴尊嚴。 以輕風去撞擊巨山,只能被無情地擋回。但輕風還是頑強地努力著,它要撼動這座山,即使不能將山掀倒,也要掀起冰山一角。 巨山化作海嘯,將輕風無情的阻擋在無形中。想看海怒,便要付出代價,也許是生命的代價。 眼看那股輕風即將被巨浪吞沒,浪卻驟然退了。 獨孤鶴將指尖上聚集的所有劍氣猛地揮向身旁的梅花,狂風摧卷,梅花碎落,紅梅間只見兩個蒼白的面孔相互凝視。 「為什麼收手?」她喘著氣問。 「你勝不了我,比也無意。」他戴上皮套,將那雙利劍隱去。 她慘然一笑:「勝不了你也無需苟活,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是這種下場。」她右手一翻,拿出她昨日收起的那一半斷劍,向頸上橫抹。 他驟驚,如電掠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令她動彈不得。但是,也就在此刻,她的眼底閃過一抹悲絕的寒光,他沒有注意到她的左手——同樣有一把短劍,那正是她一直隨身攜帶,多次意圖行刺他的那一把。 「撲!」那劍刺進他的身體,鮮紅的血液立刻將他雪白的衣袍浸透。 他動也沒動,哼也沒哼,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屹立如山,但他的目光卻從她的眼眸一直望進她的心底,令她有著前所未有的顫慄。這一招她在夢中演練無數次,但哪一次都沒有在現實中來得真實而震撼。她的心抖個不停,手早已離開了劍柄,這一瞬間她陷入一片迷惘,甚至忘記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做過什麼。她只是心痛,那痛越來越重,將她逼迫到窒息。然後是一滴一滴,一串一串的淚水傾瀉而出,如他的血一般多。 他流的是血,她流的是淚。 這時刻縱使天崩地裂他們也渾然未覺,對於他們來說,此刻他們的世界已經崩潰,所有的一切都化為塵土。什麼都不再重要,他們所看到的只有對方加諸于自己身上的傷害和無休止的心痛。 這是一場奇怪的決鬥,勝者沒有喜悅,反而眼中的哀怨與驚恐淹沒了平日的高傲冷漠。而敗者則更為平靜,深邃如海的眼波在經歷了最初那一瞬間的翻湧之後,頃刻間便恢復得比以往更加幽沉,將所有的驚詫都深埋於心底,即使曾有過一絲湧動的柔情,也在劍尖刺進身體的一刻全體殉葬。 「你贏了。」他悠然輕語,如道平常。旋身撤步,內力微吐,短劍從身體中直飛出去,鮮血再度噴湧而出。他也不理。 「你到底沒有辜負我。」他的聲音漸弱,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那蒼白的臉色甚過當年在白鶴城地牢中時的情景。 她想扶他,卻步履沉重如鉛。 「這一劍應可了結你我的仇怨了吧?你自由了。」他微揚著頭,即使負傷,即使戰敗,他仍然是劍神,有著不可侵犯的威嚴。「從今往後,白鶴城與你無關,也別讓我再看到你,否則我會殺了你!絕不留情!」他艱難而絕冷地念出最後幾個字,轉身緩緩離去。 沈心舞獨自癡癡地呆立在原地,那一點白色的背影已從視線中慢慢消失,卻在她心底越凝越重,越放越大。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了許多事情。 這三年中每次看到他時她心底的痛感便會加倍,於是她將那歸咎於對他日益加深的恨。她努力的習武,以為只要打敗他就可以快樂。但只要她練得越苦,獨孤鶴的精神便佔據她的心內會更深。漸漸地,在劍法中融合,她已分不清劍法和人,獨孤劍法中有他的感情,他的冷傲,這些都早已刻入她的骨髓,刻進她的血肉,刻進她的心中。他們的感情開始相通,思想開始相同。但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即使意識到了,也決不肯承認。 恨他恨到那樣強烈,其實正是因為她付出了同等的愛。但無論是恨還是愛,回饋給她的,永遠是無邊無盡的心痛。所以她只有以更激烈的恨來偽裝自己,或去打擊他,才能在心理獲得一絲的平衡與快慰。 他們都沒有給自己第二條路走,都倔強地以為可以戰勝對方,但也因此彼此都傷害得更深。 為什麼她早沒認識到這一點?可就算她想到了又怎樣?今日之戰還是無法避免。 她真的勝了嗎?也許。但她的心早已輸了…… 風絕穀,果然是絕境之地,絕情之所。 又下雪了?獨孤鶴的臉上有了一滴冰涼的水珠。他抬手拭去。劍神無情是天下人對他的共識,也是他自己劍學的最高境界。若他有情,便不會有今日的劍神獨孤鶴。 但是……但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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