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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她看著灰色的天空,城牆上的風好大,寂寞的青草,在她手邊肆意地生長著,這裡是它們惟一的樂園,不管是城市的哪一個角落,都是造出來的極樂世界,它們所面對的只有被剷除的命運,她不明白,同樣是植物,為什麼人類是如此的不公平,賜予它們溫室和野外不同的待遇?

  賀崇愚俯下身,聞了聞這些青草,那只死去的貓,墓前同樣長著這種青翠欲滴的植物,繁茂一片。她情不自禁地對它說:「但願我死後,可以像你一樣地被野草包圍,而不是躺在冰冷的水泥包裡。」

  下了城牆後,她就回了家,媽媽拿著話筒看著她進了門,吃驚得不得了,「你去哪裡鬼混了?老師和同學都從學校趕回來找你了。」

  好奇怪,她不去學校,頂多是被當做生病了,為什麼大家要找她呢?

  後來才知道,是班長看她沒去,火急火燎地去老師辦公室,說:「老師,賀崇愚可能會出事,因為昨天放學時,她曾經說過一些奇怪的話,說什麼男人跳樓,還笑了笑。」

  老師嚇得面無人色,連忙往章家打電話,家裡人也是一頭霧水,說她準時出的門,這樣一來更是炸了鍋。據班長仔細回憶說,賀崇愚的確講過一個男人跳樓,還說了早死早超生的話,班長那個傢伙無意識中的添油加醋令全校師生轟動,滿大街地找一個叫做賀崇愚的人,雖然他們連她長什麼樣都一無所知,卻還是賣命地跑著,上演著一幕似乎很感人的同學友誼劇。

  得知她平安回到家中一根毛發未少,學生們似乎有點兒失望。班主任留下來對她苦口婆心地進行教育,說人生可以有很多的路,考不上好的大學並不意味著失去一切,無論如何都不要選擇死這樣懦弱的路……她感到可笑極了,她什麼時候想過死亡?她又憑什麼就一定考不上好大學?

  好不容易趕走了班主任,她趴在窗口看著黑下來的世界,媽媽推門進來,猶豫了一下把那文件夾還給了她。

  「告訴媽媽,你真的有喜歡的人嗎,他是誰?」

  母親的直覺真是敏銳得令人無可挑剔,可是賀崇愚禮貌地笑了一下。

  「不,沒有的,媽媽,我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那麼這個是什麼?」

  媽媽手裡拿著一個WALKMAN,那正是賀崇愚每晚都聽的那卷帶子,短得就只有幾句話。她看了媽媽一眼,「啊,那個聽的卡帶呀。」

  「那開頭的幾句話呢?」

  她故意板起臉,「裡面有男生說話嗎?」

  媽媽沉默了一下,忽然微笑著摸摸她的頭髮。

  「早點兒睡,別忘了喝牛奶。」

  不知道媽媽發覺沒有,可是,他對她來說不就是一個虛幻的人嗎,蘇依,她的蘇依,或許根本不存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是她的月亮寶石……誰也不是!

  賀崇愚跟在班主任身後,踏上流金樓的二層。那裡有一塊醒目的牌子:青春期心理諮詢課。

  「就是這裡。」班主任說,「進去吧,我打過招呼了。」

  她把手放在這個梳著兩個整齊的麻花辮、乾淨整潔的女學生肩上,語重心長地說:「這個時候出現心理問題是很正常的,只要及時糾正就來得及。」

  賀崇愚走進了那間屋子。

  人,常常要為自己的快樂和失落找個理由。後來她知道,心理學上管那個叫做歸因行為,歸因的意義,是為了像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一樣,有的放矢地解決問題,可是至今她仍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需要解決的問題,也不能為自己任性的行為找到任何合理的理由。

  那屋子裡的心理醫生說:「你這可以算是一種報復性心理反彈麻痹症,就是說小時候被忽略得太多,長大後才會做一些歇斯底里令人費解的行為來引起別人的注意。」

  賀崇愚不大明白,她做了什麼歇斯底里令人費解的事情了?又怎麼引起別人的注意了?班主任對醫生的話點頭,大概他們是指自己讓學校大部分人出動找自己的事吧?可是那不關她的事啊!她又沒有叫他們出來找。而且她只是找個地方散散心,這也不可以嗎?

  走出青春期心理諮詢課教室,下樓的時候,賀崇愚看到走廊另一頭的出口處,依然灑滿了昔日的陽光。她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來到那片陽光下,大概因為這裡靠近教職工材料領取室,所以地上有一些零散的粉筆頭,又有一個花壇,裡頭有些石子。她撩起裙擺蹲下來,撿起粉筆畫了幾個框框,又撿了些石頭,玩起當日看到他玩的遊戲……太陽曬得肩頭有些發燙,可是她的心裡還是冷冰冰的。

  那一刻,賀崇愚總算做了她人生的第一次歸因行為,她之所以感覺不到溫度,乃是因為她的心太冰冷,她的眼淚早在那次莫淩被迫轉學的時候就都被冰凍起來,在心底的最深處等待永遠不可能融化的那一天的到來。

  勉驊的百年校慶到來了,這可馬虎不得。演出那天,由於陽光不錯,所以地點就定在大操場上,全校三千傻冒,搬著靠背的凳子從班裡拖到操場上。那凳子足足有百十斤重,老師說全部讓男生搬,女生去派發零食。那樣的凳子,兩個身強力壯的男生才能搬動一張,加上女生的凳子男生就得來回跑兩趟,這還不算,完了還要搬回來加上打掃衛生。

  可是老師並沒有指定是哪個男生幫哪個女生搬,所以人緣好的女生,自然有很多男生幫忙搬,而人緣一般甚至可以說是人緣不好的,比如賀崇愚,還是自己動手比較實際,要等閒下來的男生來幫忙,說不定演出都已經開始半天了。

  她弓著腰,抓著凳子的腿朝樓梯拖著,忽然一個人影擋住了眼前的光,她抬起頭來,衛嘉南把外套搭在椅子背上,按著椅子的另一邊對她說:「站到上面來。」

  他的聲音已經不是幾年前那清清亮亮的童聲了,而是變得有點兒低,有點兒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變聲期的關係,還有點兒沙,有點兒啞。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抿緊了唇,等她挪位置出來。

  一段樓梯,賀崇愚在上,衛嘉南在下,凳子的重量幾乎都傾向他那邊,她過意不去,可是又不能違背地心引力的規律,多分擔一些重量。

  拖到大操場上後,只見一向空曠的足球場破天荒第一次如此熱鬧非凡。衛嘉南把賀崇愚的凳子搬到了溫倩旁邊,「這不是賀崇愚同學嗎。」溫倩笑眯眯地說,「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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