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童 > 年年年華 | 上頁 下頁


  「她不可能讓我離開,如果可以我早就不會呆在這了。」很明顯衛嘉南指的是他母親,他母親今天穿了一件得體大方有漂亮流線型褶皺的絲綢裙子,配上珍珠項鍊,甚至可以出席晚宴。但是反觀莫淩的父親,一條厚重的牛仔褲上補丁重重,在這種情況下真理都有些傾斜,何況這件事根本不存在真理的問題。

  「我父親也不會,他費了好大勁才讓叔叔把我弄進來。」莫淩胸有成竹地說。

  的確,她的木匠父親是摔門而去的,順便揪走了他女兒。那條走廊從沒這麼沸騰過,莫淩罵著粗口和父親抗衡,學生們人聲鼎沸地圍在周圍看好戲,教務主任氣得叉著腰轉圈圈,惟一冷靜的只有衛嘉南的母親,「你又給我惹事,別以為還有下一次。」她說。

  「如果戀愛也算惹事的話。」衛嘉南面無表情地說。

  他母親給了他一個耳光……

  賀崇愚嚇得目瞪口呆。

  莫淩退學後的第三個禮拜天,賀崇愚到學校取自己的檔案簿。最前面的圖書館正在改建中,必須從足球場繞過去。那一條小徑開滿了紫色的不知名的花朵,藤蔓似的纏繞在兩旁的樹枝上,也落下一地神秘的色彩。她走上臺階,習慣性地朝足球場的方向瞥了一眼。

  衛嘉南靠坐在生銹的球門旁,揚起一隻手朝天空中扔出一隻紙疊的飛機。天氣不怎麼好,陰陰的,像賀崇愚去海邊的那天。

  她走到球架旁,那裡一個人都沒有,剛才所看到的一幕只不過是她無聊的幻想。風吹著沒過腳踝的野草,空空的沒有球網的球架,鏽跡斑斑。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很快學生和老師們就會忘記這件事,也許過不了多久,衛嘉南會忘了莫淩,莫淩也一樣。但是這個球門應該不會忘記,它不同於其他的球門,見慣了追逐奔跑,廝殺搶奪。它所能見證的,除了陽光風雨,就是靠在它身上,默默無聲地讓青春流逝的孩子,那些本該馳騁在這裡的腳卻任憑它荒蕪;那些本該執子之手的誓言卻任憑它生銹。

  在他們最美麗的年齡裡,青澀被包裹,激情被封鎖,欲望被埋沒,等到允許自由的時刻,一顆心都蒼老透了,再也燃不起半點兒火熱。

  她抬頭看著因為厚重的烏雲,而顯得緊緊壓著地面的天空,它是那麼伸手可及,簡直就像一個高高的天花板,而四面是裝了鐵條的圍牆。

  這學校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監牢,凡是進來的人,都是用青春交換能夠抵抗一切痛楚的麻木力量。

  賀崇愚躺在草叢裡,眼淚流下來,還沒落到土地裡就埋沒入髮際中,她依然是自己承接了這些眼淚,涼涼的感覺;她看著天空,心想生命難道真的就是一場這樣的幻覺?城市裡的水泥地,難道真的無法生長出愛的樹木嗎?孤單的人,難道真的註定柔弱嗎? 衛嘉南的儲物櫃裡雖然沒有塞滿垃圾,可是一直荒蕪。自從賀崇愚下定決心以後,第一個禮拜天,她借了工具箱,一大早地穿著一身運動裝,翻牆跑到學校裡,偷偷地拿了門房的鑰匙打開教室門。把他儲物櫃缺少的釘子釘好。第二個禮拜天,她用爸爸給她刷牆用的藍色油漆,把那個儲物櫃重新粉刷了一遍,淺淺的天藍色,讓它在一排灰色的儲物櫃中看起來明顯得不得了。

  刷好了,再把寫著衛嘉南三個字的名牌工工整整地貼上去。

  第三個禮拜天,她藏了幾塊木板,先在櫃子裡的兩面豎立的壁上釘上兩個長條的木塊,然後再把一塊量好尺寸的木板架在上面,將儲物櫃分割成上下兩層。上面可以給他放書本,下面可以給他放衣物,這樣一來就方便了很多。每個禮拜一,她都會很注意他的反應,是不是不喜歡這樣的佈置。他的儲物櫃突然發生變化,在他們班的學生裡引起過軒然大波,可是這樣的風波好像一點兒也沒波及到他本人。他很自然地開始使用儲物櫃,就像一直在用那麼自然。

  不過不到一個月,賀崇愚發現他有個不好的習慣,一旦換了衣服,鑰匙必然遺落。看到他站在儲物櫃前摸了半天身上也一無所獲的表情,讓她覺得他也是個有孩子情緒的人;於是她又多配了幾把鑰匙放在他抽屜裡,壓在飯盒底下。一旦發現那裡沒有鑰匙了,就補上一把,以免耽誤他上課。

  通過日記,她發覺自己一個學期裡,一共配了七把鑰匙。

  她的蘇依可真是個健忘的人。

  於是他沒有去追究是誰粉刷了他的櫃子,她則繼續通過新的方式,去給予他更多更多,不管是哪一方面。

  她發現他喜歡吃葷菜,不喜歡蔬菜。學校食堂裡供應的,又大多數是一葷三素,或者兩葷三素。而且連雞蛋都用來充當算葷菜,至於素菜,豆腐黃瓜也照使,好幾天都不換新花樣。十四歲的他個子拔高,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她想了好幾個晚上,終於從媽媽那裡學會了一種可以將肉做成不會壞的鹹肉凍,味道很好,又不怕壞。只要一蒸就可以像普通燒肉那麼吃,不蒸也可以當成別有滋味的葷菜。她為這個發現高興了好久,於是把做好的第一個成品迫不及待地放到他的儲物櫃裡面去。

  在他願意吃的為數不多的蔬菜品種裡,有一種青椒,屬於甜椒。用蔥,蒜,醬油,糖做調味料一起煲,做出來以後顏色是暗綠,有點兒焦,青椒皮皺皺的,她看他自己帶過,吃的數量頗多。在她的家鄉青椒都是用來切片做配料的,像這樣直接單炒她還真的沒見過,回去和媽媽一說,媽媽說這裡的人是有這麼吃的,可是她不覺得那樣有什麼好吃,她還是比較喜歡地道的家鄉菜。

  在賀崇愚的央求下媽媽燒了一次糖醋青椒,她一向怕辣,於是準備了大杯的涼水握在手裡,懷著上斷頭臺的決心用筷子夾了一個,閉著眼睛咬了一個青椒的小尖尖。媽媽不解地笑道:「既然怕辣何必點名要吃呢,真是……」

  可是一點兒都不辣,還有些甜,有些澀,但是完全可以接受。就連那些小小的籽也燒軟了,可以輕輕地咬破,鮮濃的汁在牙齒和舌頭間打滾。她一下子就愛上了這種東西,啊嗚一口吞掉剩餘的部分,馬上又夾了一個塞進嘴巴裡大嚼特嚼,可是這一個不同,辣極了。她準備的一大杯涼水都不夠喝,她眼淚汪汪地問媽媽:「這些青椒真的是一個品種嗎?」

  媽媽說:「當然。」

  她說媽媽騙人,「那為什麼有的辣,有的不辣?」

  媽媽笑她,「因為有的老,有的嫩唄,這丫頭。」

  「嫩的比較不辣嗎?」

  「是啊,那些燒軟了的,皮皺皺的,就是還沒長起來的嫩青椒;皮光滑的,硬硬的,顏色亮的,就是老青椒,會很辣。」

  原來還有這樣的說法,他碗裡的青椒皮都很皺,想必是嫩的居多,嫩的不辣,又甜甜的,多汁,味道果然比較好!難怪他喜歡。賀崇愚纏著媽媽問有沒有方法可以只挑選到嫩青椒。

  「那個沒辦法,我也挑不出來啊。」媽媽說完,回頭又去忙了。

  星期天賀崇愚挽著菜籃子去菜市場,在每個青椒攤子前面停留,只挑選她認為嫩的青椒,無視小販暗中的抗議,湊了三十來個。回家關在小廚房裡,按照媽媽的方法,先把鍋燒得滾熱,不放油,把洗好的青椒倒下去煸炒,等到皮發皺,有一點點焦的時候撈起來,倒油,繼續炒,快熟的時候,加作料蓋上蓋子燜一會兒。

  「怎麼樣?」

  媽媽說:「好吃,嗯,嫩。」

  她看著那三十來個皮皺皺的,軟軟的小東西,小心翼翼地全部裝入保鮮盒,汁特別多,為了怕灑出來,她特別包了兩層保險紙。

  「你全部都帶嗎?」

  「是呀。」

  「一個人怎麼吃得了那麼多,留點兒給我們當菜啊。」

  「明天我再炒好了。」她心不在焉地答應著,裹好保鮮膜放進手提袋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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