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童 > 年年年華 | 上頁 下頁


  老師說完,深深地欠了欠身。

  下面一片寂靜,真的,靜極了。接著,開始喧嘩。一群和他一樣大的孩子,憤怒地瞪著眼睛,揪著眉頭,但是他們不是針對老師的,老師的這番話為她日後在學生當中贏得了絕對的尊敬,在全班人的心目中,她一方面是一個敢於向學校反抗,說出其他老師所不敢說的話的英雄;另一方面,她是一個能夠向幾乎謙卑等待宰割的學生彎腰道歉的長者,還有什麼能夠改變她的地位。

  老師繼續說道:「但是不要忘記了,雖然他的母親可以利用權力將他送進這個班裡,卻不能利用權力阻止你們比他強。他或許比較幸運生在那樣一個家庭,但是卻不能以此淩駕在你們之上!你們要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你們比這樣的學生優秀得多!」

  ……如果蘇依寫日記,那麼他的日記裡一定不會出現她的名字,因為她對他來說是一段空白,儘管共處一片天地時,她的視線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的背影……

  賀崇愚很吃驚,他明明很優秀,優秀到連還沒教過的方程都可以運用自如,為什麼會是成績最差的人?或許他在考試時發揮失敗了,可是,這和老師那番話有什麼關係?不管怎樣他是一個被遷怒的人,而他才十三歲。

  她的蘇依走下講臺的時候,眼神曾和她一度相撞,而又面無表情地別開了,難道他以為她是和那些學生的想法一樣嗎?賀崇愚急得想和他分辯,可是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她只能用視線默默地看著他走過她旁邊,回到最後一排去。他的衣領和肩膀,頸窩和發根,就從此都在她的視野裡消失掉了。

  結束了報到後,每個新生都要去財務處繳一些雜費。財務處就在「流金破樓」的一樓,因為知道得晚,而且沒有帶錢,所以第二天她去繳費的時候,剛好是週末。學校裡安安靜靜的,一個走動的人都沒有。

  她走到了流金樓的走道口,今天走廊裡顯得特別安靜,光線特別暗,裡面,一陣陰森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她像踩入地獄那樣小心翼翼地踏進去,儘量放輕腳步。

  沿著熟悉的路線向前走著。隱約聽到走廊那頭傳來「嗵嗵嗵……」的聲音,像一個人的跳躍。走廊裡因為太暗,所以顯得那頭的出口尤其亮,亮得刺目。她看清楚的那一幕,是衛嘉南,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書包斜挎在肩上,單腳在走廊盡頭的陽光下跳方格子。他掏出一把石頭,掂著掂著,然後全部撒出去,跳一步,撿一顆,直到全部再次被抓在手裡。

  他蹲下去撿石頭的樣子,像極了她在海邊和爸爸一起挖螃蟹。

  他撿起石頭,吹一吹,用手指擦一擦,拋起來用手接住,石頭和手掌裡其他石頭相碰,發出清脆滿意的聲音。

  然後他站起來,繼續跳向下一顆……

  當時的情景就是那樣,她在很暗的走廊裡,看著他一個人自娛自樂地玩耍,你知道,一個人完全沐浴在陽光下,不顧一切讓自己笑起來的感覺是怎樣的?

  她也無法形容,更無法思考,就朝他走了過去。

  白襯衫,黑褲子的少年,沒有發現陰暗的角落裡穿著白裙子的女孩,一手扶著牆壁,默默地看著他做這種簡單的遊戲。

  那一刻她多麼想走上去,或者祈禱他手邊的石頭有一個沒接穩,跳到了自己的腳邊……像兩年前的某一個黃昏,那顆球骨碌碌地滾到了她嶄新的皮鞋邊,如果那個時候跟他講話,如果那個時候沒有把球還給他……賀崇愚怔怔地想著,或許我就這樣看著他,他也會注意到我……

  就在她準備走出黑暗的時候,身邊一個房間的門忽然打開了,兩個人走出來,其中一個中年婦人握了握財務處長的手說:「那麼我兒子就拜託你們了。」

  「好的好的,不要擔心。」

  中年婦人看起來不太年輕,可是非常有氣質,像那種海外歸來的知識女性。只見她抬起手招呼道:「嘉南,過來。」陽光下的衛嘉南彎下腰,收起石子,慢吞吞地走過來。婦人給他理了理衣領,按著他的肩說:「好好讀書,照顧奶奶,知道嗎?」

  石子在他的口袋裡咯咯作響,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婦人又按了按兒子的肩膀,他們一起朝走廊的另一頭走去。

  他與她再次擦肩而過,他還是沒有看見低著頭的她。

  他們就這樣擦肩而過多少回了?賀崇愚仔細地想了想,她記得是七次,但那是在佳苑的時候,現在他們同班了,次數可能越來越多。如果不記下來的話,也許真的有一天她會想不起來是多少次。

  記下來?她拿起一個本子,劃了一個一,可是又覺得這樣不夠正式,至少太潦草。於是她又寫上,九月三號一次。然而這樣她也不滿意,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麼,回憶起當時在那麼多學生都小心翼翼走過去的那條陰暗的走廊上,他肆無忌憚的腳步聲,投擲石頭聲,還有安靜恬淡的笑聲都在那一刻就把她給牢牢地吸引住了。如果這些就任它那樣隨時間默默地流走,未免太可惜了。

  她皺著眉,坐直了身體,試著寫了幾個字——

  九月三號,流金樓非常昏暗的走廊上,我看見蘇依。他在玩撿石頭的遊戲,外面的陽光很好,我能看清楚他,他卻看不清楚我……他笑得那樣燦爛,連我都忍不住想跟著笑。說起來昨天老師的介紹真的很過分,我看著他那樣冷漠地走下來,以為他再也不會笑了。

  可是他依然在笑,真好……

  就那麼自然的,賀崇愚開始記日記了,她發現自己和文字,和她的蘇依,都是那麼自然而然的,她從來沒有想過開始,也沒有想過停止或結束。

  然後一切就在冥冥中有了定數。

  大概是十四歲的時候,也就是進入這所學校的第二年,她記憶中那個穿白襯衫、黑西褲的衛嘉南,就消失了。他穿牛仔服的樣子在學校裡雖然突兀,可是她覺得挺好看的,在清一色的黑白兩色中間,那一抹牛仔藍令人心曠神怡。細瘦的褲管包著他並未發育完全的長腿,布料貼著大腿,仿佛就是第二層皮膚。底下的肌肉蘊涵著似乎能爆發的力量。果然,他的個子噌噌噌地往上竄,比很多同齡的男孩要高出整整一個頭,那些昔日以捉弄他為樂的男生,不得不有所顧忌,這次的顧忌終於是因為他本人,而不是他的母親了。

  女孩們開始有意無意地談論起周圍的男生來,衛嘉南這個名字高頻率地出現,因為他在戀愛方面臭名昭著,表面上對他避之惟恐不及的女生們卻又忍不住拿他的事蹟作為彼此交流的平臺,只要一提這個人,馬上就會有三四個女生熱烈地討論起來,慢慢還會擴充,直達到七八個圍成圈的壯觀景象。

  每每經過她們,或者無意中聽到她們的談話的賀崇愚看得出來,她們要麼是用厭惡覆蓋對他的愛戀,要麼是用茫然掩飾對他的好奇。

  這時有一個女孩莫淩,她表現得非常突出,莫淩絕不吝惜表達對衛嘉南的好感,她將他奉為上賓,並且鄙視一切與他為敵的毛頭小子。她表現得如此明顯,賀崇愚覺得衛嘉南不會笨到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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