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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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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掉個頭騎出了巷子,為了提醒巷口要進來的人而不停按下的清脆鈴聲一路灑落。 推開家門,家裡人以為她提前下課了,打著毛衣的母親拉了一下線頭說:「牛奶在冰箱裡,自己去拿吧。」 她答應著跑到廚房打開冰箱,小口小口地喝著牛奶,忽然笑了一下。站在童話中小房子般的廚房窗口,看著由煙囪冒出去的煙飄向深藍色的夜空,用手摸摸臉後,把杯子放在水龍頭下沖洗乾淨,回到書房去抓緊時間再看一會兒書。 她去了那個語文的補習班,聽說這個老師曾經教出過獲全市語文試卷最高分的學生,這令她誠惶誠恐,害怕自己沒那個資格讓老師教。那老師姓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拿本子給她補記筆記的時候,那只拿著本子的手直抖,賀崇愚趕緊接了過去,他說:「一定要還給人家呀,這些都是很重要的資料。」 他說著指了指第三排的一個女孩,那女孩一臉漠然地看了他們一眼就繼續埋頭寫著什麼。賀崇愚拿起本子放進包裡,拿出紙筆作語法練習的時候,趙老師走過來,拿著一本什麼作文精選對她說: 「這本書,這個禮拜抽空去買一本,上面有很多的作文十分不錯,我們補課要用,這次先借你。」 她趕緊接了過來,趙老師走回黑板前去掛東西,他們管那個叫大字報,是那本作文精選裡的作文。每次掛出來後,趙老師就會一句句地講評每句話,每個標點,然後讓他們儘量模仿著,最好每個字都不要改變地去寫一篇作文出來。 「這樣很保險,就算得不到很高的分,也不會得低分。」 他依然是有氣無力地說著,手指也依然顫抖個沒完。 教室是租來的平房,頭頂上只有一盞日光燈,還比不上外面下午三點的陽光強烈。昏黃的燈光下十幾個腦袋埋頭奮筆疾書,趙老師不時穿越在他們之中,推推眼鏡。 好幾次她習慣性地抬起頭來,想要看一眼前面的那脊背,那頸窩,那寬度適中的肩膀,那淺淺的發根,可是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背影。 就連回家,也是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沒有滿天的月色星光,也沒有霓虹燈和路燈,更沒有鈴聲和T恤。白天不是富有的世界,星期天也不得不加班的上班族們,面色無光地走過來,出現在視野中……又消失在視野中。想到自己也會長大,也會變成那樣一群人中的一員,賀崇愚覺得人生有點兒無望,她會變成一個連蘇依也無法打動的人嗎?美拉會丟掉她的月亮寶石嗎?如果考不上勉驊,是不是從此就與他失之交臂了? 這畢竟不是童話呢,儘管他們都是看著童話成長起來的一代人。 第二年:流金歲月 題記: 她走到球架旁,那裡一個人都沒有,剛才所看到的一幕只不過是她無聊的幻想。風吹著沒過腳踝的野草,空空的沒有球網的球架,鏽跡斑斑。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很快學生和老師們就會忘記這件事,也許過不了多久,衛嘉南會忘了莫淩,莫淩也一樣。但是這個球門應該不會忘記。它不同於其他的球門,見慣了追逐奔跑,廝殺搶奪。它所能見證的,除了陽光風雨,就是靠在它身上,默默無聲地讓青春流逝的孩子,那些本該馳騁在這裡的腳卻任憑它荒蕪;那些本該執子之手的誓言卻任憑它生銹。 在他們最美麗的年齡裡,青澀被包裹,激情被封鎖,欲望被埋沒,等到允許自由的時刻,一顆心都蒼老透了,再也燃不起半點兒火熱。 她抬頭看著因為厚重的烏雲,而顯得緊緊壓著地面的天空,它是那麼伸手可及,簡直就像一個高高的天花板,而四面是裝了鐵條的圍牆。 這學校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監牢,凡是進來的人,都是用青春交換能夠抵抗一切痛楚的麻木力量…… 那一年的夏天好像特別的漫長,賀崇愚的生父來接她去他所在的城市裡住了一個月。那個城市靠近海邊,說起來,那不是個以海濱聞名的城市,卻是一個讓許多人尋夢的都市。許許多多的戲劇在那裡上演,許許多多的男主人公曾目光堅定地說:「我要在那裡闖出一番屬於我的天地。」 那裡有華麗的大廈,璀璨的燈光,各種膚色的人群,離地面最高的酒吧……不管是喜歡復古的,還是典雅的建築,都可以在那裡找到倒影。 爸爸住的是公司的宿舍,和別人共用樓下的廳,房子也有些舊了,他和他的太太以及女兒都對賀崇愚好得過分,也許是因為她本身也彬彬有禮,乖巧可愛。第一天,給她放好洗澡水回臥房的章太太對丈夫說:「這女孩真是可愛得像個洋娃娃,我都忍不住喜歡呢。」 爸爸很得意地說:「那當然,那可是我的女兒。」 大部分時間都是由章太太和她的女兒陪同賀崇愚到處玩,他們不是有錢人家,許多高級的地方自然都是進不去的,但是只在外灘轉轉,拍拍照片也讓她非常欣喜。可是相比起繁華的外灘黃浦江,她還是特別特別想去看東海。 一個週末爸爸特意帶賀崇愚去看海,他知道女兒曾經有三個夢想,就是在草原上騎馬,在天空中滑翔和在大海裡游泳。爸爸一向繁忙,女兒在的那個假期他也沒有抽出多少空來陪伴,這天已是額外的開恩。可偏偏還是個陰天,他們搭車出發的時候,雨剛停,而且不知道何時會再下。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出發了,車子的輪胎碾過積水的泥潭,濺得一身泥漿。去海邊的經歷一點兒也不美好,可是賀崇愚依然被感動了。從她記事起,爸爸從來都是嚴肅而帶著些微適度的慈祥,但從來不兒戲。那天他們兩個人倒了許多趟車,最終到達海岸線的時候,他像個大猩猩一樣地捶胸歡呼,儘管天是那麼渾濁,海水是那麼肮髒,太陽像一隻冷漠的眼睛——他們還是快樂極了。 他們在一個人都沒有的海岸線追逐,沖成群的海鷗吹口哨,攆爬在沙灘上的拇指大的螃蟹,不等有人靠近它們全都鑽進手指粗的洞裡,兩個人惡作劇地把洞刨開,把它們都挖出來,裝在塑料袋子裡帶回家去。不遠處的蘆葦有一人多高,看上去好像離他們很近,可是爸爸說,其實它們在相當遙遠的地方。 「在哪裡?」 「地平線上啊……再也沒有比地平線更加遠的地方了,你可以去草原上騎馬,也可以去天上滑翔……但是你永遠也到達不了那片蘆葦所在的地方……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麼的奇怪……看到的往往不是真的,至少不是最真實的。」 父親這話給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一直堅持那次旅行是自己一生中見到過的最美的大海。多年後長成青年的她都記得,蘆葦,陰天,螃蟹,像只眼睛的太陽和渾濁的海,古老而蒼涼,是宇宙間真正存在很久的見證。可是她的朋友完全不這麼覺得,有人發給她一套幻燈圖片,圖片上的是馬爾代夫群島,一個天堂一樣的地方。那裡碧藍得讓人瘋狂的水,輕得飄在頭頂上的天,靜止了的時間和腳下透明的地板……那是完全讓人忘記了呼吸的童話世界,但不是「她」的大海。 你知道嗎,在這樣一個地方,也許,所有不可能的,被嘲笑的想法都是成立的,當然,也包括對一個人的思念。 這世上為什麼要有希望呢?難道不是因為潘多拉把盒子裡的惡魔放出來了嗎?如果沒有那麼多不可能……希望又如何誕生。 從父親那裡回到了屬於她的城市中,賀崇愚馬上迎接了新的生活。她的新學校——勉驊中學是一所由一百多年前的建築構成的名校,相當古老。這所中學的歷史足以和爸爸所在的那個城市相抗衡,她猜是這樣。老師學生都引以為榮,可她不覺得有什麼好自豪的,因為房子太舊了。 他們這群新生都暗地裡給學校裡的流金樓加了個「破」字,叫「流金破樓」,從她看到它的第一眼起就希望它快點兒消失,哪怕變成一堆廢墟,也比現在這樣子好得多得多。 「流金破樓」是專門給老師們辦公用的,只有兩層,可卻是整個學校裡,最昂貴的物品集中地。雖然外樓又破又灰暗,可是裡面高新科技的玩意層出不窮,空調兩年就淘汰了,冰箱和彩電都一應俱全。辦公室的每個門上都用十分漂亮的牌子標注著教職員的名字。走廊上的燈光,總是強烈得過分,讓人頭暈目眩,這裡採光非常差,無論多麼晴朗的天氣,陽光永遠只能夠照到樓的門口。每個走進來的學生,總是把腳步放得很輕很輕,因為稍微一點兒動靜,就會弄出很大的迴響。 樓梯是木制的,踩上去會嘎吱作響,上了樓,一抬頭,就能看見很明顯的一個房間,門口牌子上的字寫得鬥大:「青春期心理諮詢課」。 她永遠忘不了在這幢樓裡看見她的蘇依時的情景。每回當她無數次地想要忘記他,那一幕總是教她再度回到他的身邊去。 而她的蘇依,一直都是孤獨的一個人,沒有任何朋友…… 他第一天在勉驊報到,看到寫有自己名字的桌子,就坐了上去,然後把書包塞進抽屜。穿著白襯衫,黑褲子的他,當然引起了一個女孩的注意。她是那麼欣喜若狂,幾乎要喊出聲來,可是她沒有,當他坐到她後面去的時候,她趕緊回憶著他的衣領,他的發根,他的肩膀,連老師進來點名都渾然不覺。 開學的第一天,班裡每個學生作自我介紹,輪到他的時候,他站上去,剛說了一句:「我叫衛嘉南……」然後老師就替他把所有的介紹都說了。 老師說:「這就是我們全班在錄取時,成績最差的衛嘉南。因為他母親跟校長的關係實在太好,我無法拒絕他進入這個集體;我感到對不起你們,你們都是優秀的孩子,憑著自己的實力,成為我們學校一員的勝利者,我卻讓你們與這樣一個通過不公平競爭進入的人朝夕相處,首先我向你們道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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